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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蔷薇木香从那些冰雕中大面积扩散开。
眨眼人到眼前。
楚滕荣定定神,理了理衣袖,腰杆微倾,声音恭敬郑重:“拜见殿下。”
后边那群老的小的动作幅度便大了许多,楚家小五没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姐夫”,此时此刻虽然跟着动作,但脸却悄悄往上抬,眼神嗖嗖往那支队伍最前头扫,没两三下,被身边楚听晚毫不留情地将脑袋重重摁下去。
不过两三眼,足以让楚言牧看清。
相比于神主宫如此大肆铺张的仪仗,为首的男子穿得却堪称素净,一身雪色长襦,肩上系着鹤氅,浑身裹在霜色中。
按理说如此低调的颜色,极易使他泯然于众,可恰恰相反。
他的骨相与气质太过优越,往雪地里静静一站,一个字没说,半个动作不做,就已是脱俗超然的存在,那种足以平抚一切的空灵与洁净感,将“神灵”二字深深锤进了楚言牧心中。
“起来。”江承函伸手托住楚滕荣的手腕,声线如清泉般安然纯净,让人不觉产生种别然的臣服之意。
楚滕荣顺势直起身,低声请罪:“楚家办事不周,望请殿下恕罪。”
这个时候,楚言牧已经看清他的容貌。
他不由瞪了瞪眼。
他其实有想过,这位神主总不能长得太丑——楚明姣和长得不好看的人一天都过不下去。但确实没想到,原来这片天地真会将诸般偏爱集于一人身上。
冰雪为躯玉为骨。
——难怪楚明姣天天看他不顺眼,天天说他丑。
“先不提这些。”江承函收手,眼尾线条落得直而浅,离近了看,他瞳色偏淡,有种天生的清冷感,话语吐字却很温和:“明姣呢。”
显然,楚家祖祠被私闯这件事,不足以让长年在潮澜河镇守深潭的神主亲自前来。
楚滕荣脑仁又开始闷痛。
“她还晕着,医官来看过了,说需要静养,没什么大碍。”楚滕荣心里发虚,顿了顿后自然地接道:“臣为殿下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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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息之后,一行人鸦雀无声地停在楚明姣的小院门口。
汀白极为激动地迎上来行礼,和江承函身后站着的汀墨挤眉弄眼地打了个招呼。兄弟两早年被楚明姣救下,哥哥沉稳可靠,留在了江承函身边,弟弟么,楚明姣喜欢他叽叽喳喳的聒噪蠢劲,带在了自己身边。
当然,这两人分开有多久,兄弟两也就有多久没见了。
江承函的脚步在院门口停下,伸出食指,朝后面乌泱泱的一群扫了扫,神使们会意,俱往后退,最后只留下楚明姣的亲人与汀白汀墨两兄弟。
春分急忙将门帘掀开。
江承函散了散自己身上蔷薇木的香味。楚明姣有时太挑剔,心情不好的时候逮着什么怪什么。
敞亮的屋子陆续进了数十人,像是要三堂会审一样,但没人敢发出响动,连空气都在无形中滞涩起来。
楚明姣静静地睡着,两手交叠着放在锦被上,姿势十分规矩,唯有一头长发流水般蜿蜒到床沿边,漏了半截发尾荡下来,像个陷入沉睡中的美艳精怪。
江承函走到床前,为了某张脸将眼睑垂下,细细端详她的五官。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片刻,他伸手,握住那捧发尾,将它们悄然压在锦被下,而后在床前坐凳上坐下,牵过楚明姣的右手,捏着那段纤嫩细腻的腕骨,将自身神力灌注进去温养这具身躯。
这一幕被所有人收入眼底。
楚言牧小幅度撞了撞楚听晚,无声比了几个口型:“居然不是先兴师问罪……”他扫向一边谦卑站着的宋谓,表示惊讶:“罪魁祸首就在这站着呢。”
楚听晚当即给了他一个闭嘴的警告眼神。
楚明姣“缓缓”醒过来,她睫毛很长,颤动的时候像某种纤细的叶片,瞳仁里完整映出某个身影时,给人种惊心动魄的冲撞感。
她缩着指尖,抽回了手。
楚滕荣眼皮剧烈一跳。
“醒了。”江承函视线在自己空了的手指上停了停,声线依旧清润:“还难受吗?”
楚明姣拥被半坐起来,她瞳仁很圆,定定盯着江承函看了会,唇角微动:“不了。”
和她一起长大的那圈人全是家门显赫之辈,但要问其中谁的命最好,楚明姣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她出身高,天赋好,自身实力强大,眼光还高,一挑就挑了个三界最尊贵的当道侣。
如果说是强强联姻,凑合着过也就算了,毕竟谁都明白,和江承函这样的天生神灵在一起生活,必然会被磋磨掉所有尖锐鲜活的性情。
在他眼中,不论是花朵一样娇嫩,或是月华一般皎洁的女子,都不过浮生中渺然的一点,尘埃般微不足道。
神灵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可又偏偏不是。
在那个谁都对神嗣充满好奇探究的青涩年龄中,唯有楚明姣能和江承函走得近一些,神主宫那道禁制重重的门,也唯有她能日复一日地踏进去,又踏出来。
神灵独独对她青睐有加。
这两人,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因此直到现在,山海界一些圈子里,仍然流传着“事事顺意楚明姣”这种说法。
楚明姣却觉得,她人生中所有的幸运全都停在了十三年前,从那之后,人生轨迹尽数坍塌,所有的期待,美好,憧憬全部失去色彩。
往后这些年,她一直在失去。
失去所有重要的东西。
“阵仗这么大。”楚明姣扫了一圈屋里的人,笑了下,漂亮的眼睛随之弯起来,声音颇为冷淡:“来事后算账么。”
没人敢接话。
这个时候,江承函才终于将视线落在床边躬身站着的宋谓身上。
他长相极为精致,轮廓线条流畅锋利,一笔一画皆是精雕细琢方造就的神韵,相比之下,宋谓那张清俊秀气的脸便不那么耐看了。
宋谓微微屏息,掩于袖中的手微微拢了拢。
他挨不住江承函动真格的审视。
没人知道,他现在神魂与身躯剥离,神魂上下贴满了匿形符,一共三百七十九张,将他严严实实笼罩住,即便如此,他还是连一丝气息都不敢往外漏。
“外人无故不得深入祖祠,不得触发禁制。”江承函收回视线,看向楚明姣,长指在桌边轻点了下,几乎是极为平静地做出了决定:“如此,将他押回神主宫待审。”
他一言之下便是旨意,立刻有两名神使站出来,要将宋谓压下去。
被楚明姣拂袖甩开了。
“我让他入的祖祠。”楚明姣与江承函对视,一字一句道:“触发禁制是失手之举,无心之失。”
“况且祖祠之祸,我已平了。”
就是此事了了的意思。
江承函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楚明姣如此鲜活的模样。她脸颊红着,说不清是较真气的,还是急的,唇极其不愉悦地往下抿,手指根根捏紧,像是随时准备出手应付某种情况。
他需要常年待在神主宫,镇压深潭里的东西,楚明姣是个很骄纵的姑娘,因兄长之死与他离心后,她总是极尽所能用言语气他,激怒他,甚至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刺痛他。
好像这种尖锐的东西扎下去,另一种伤痛便会被填平一些。
所以宋谓的流言一起,江承函其实是不信的。
他深知楚明姣眼光之挑剔,看人之严苛,这世间男子,能入她眼睛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个明白。
她也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可抵不住她今日坐在床榻上,言之凿凿将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为了保住一个犯了死罪的男人。
“楚家祖祠的禁制,由我设下,山海印辅以加持。”江承函微微皱眉,音节稍缓:“三层禁制,层层皆为无心之失?”
“我拘过他的神魂,看过他的记忆。”楚明姣坚持。
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上去又在赌气,至少其中一个是这么回事。
宋谓竭力摁着神魂上的符咒,身体都快僵住了。
江承函从来情绪淡到极点,他有一颗由纯粹冰雪塑造的心,万事全在心中,又都不在心中,此时此刻,眼中依旧不可自抑地浮现出一点愠色。
为那些铺天盖地,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为眼前隔空对峙的一幕。
江承函仍旧坐着,眉心处古老的纹路慢慢似鲜艳的颜料般染上色泽,流淌着燃烧起来。无声的神力浪潮随即在房间中涌荡开,那股天然的压迫性气息几乎是要折断人的脊骨,强迫所过的每一个人跪拜臣服。
屋里如山倒玉倾般乌泱泱跪了大片。
现场宛若神罚。
这样的情绪波动在高居云端之上的神祇身上堪称少见,江承函闭了下眼,那股威压忍耐地克制回去。
他离楚明姣仅有数步之遥,这样近的距离,他的声音如霜似雪,一字一句传入她耳里。
“明姣,你想清楚,谁才是你成过礼,结过契的夫君。”
“今日你宁信他,不信我?”
楚明姣静默半晌,盯着挂起来的床幔开口:“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曾经我最信任的人,默许了我至亲的死。
江承函没说什么,不再提祖祠一事,也未再将宋谓放在眼中,他上前一步,两根手指缓慢地,蜻蜓点水般拭过她眼下娇嫩细腻的肌理。
男人的手指极冷,常年彻骨不化的温度,楚明姣不住皱眉,脸颊微侧,任由他慢慢将脸颊边的一绺鬓发别到耳后。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她这样无声地,执拗地提起从前,提起死去的那个人。
骄傲如神灵,也会因此妥协。
“十年之约已过。”江承函道:“明姣,你该回潮澜河了。”
第6章
江承函并不是那种锋芒毕现,攻击性极强的长相,他生了双睡凤眼,因为瞳仁颜色淡,总显得疏离冷漠,身上的不可高攀感会在睫毛轻扫覆落时达到巅峰。
特别是此时此刻,他眉心处蜿蜒的神印并未完全消散。
往跟前一站,那种居高临下,渺然一切的空灵之意展露得淋漓尽致。
好像不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楚明姣的视线在他眉心处浓墨重彩描绘的几道神印上凝了凝——神灵其实不该有情、欲,为此,神主宫那几位老祭司数次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觉得楚明姣当年不该趁着神灵年幼,懵懂生涩时,在江承函身上种下这么一颗本不该存在于他心中的种子。
从前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楚明姣总撇撇嘴,全当没听到。
“过段时间。”楚明姣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我在楚家还有事,事办完了再去。”
去,不是回。
那不是被楚明姣真正认可的地方。
“都下去。”
楚明姣有事单独问江承函,吩咐完那些神使,她看向默默盯着她,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气人话语的楚滕荣,动了动唇:“父亲,我和他单独聊聊。”
两口子的事,总得要解决,现在愿意敞开说是好事。
楚滕荣反手拎着探头探脑看热闹正起劲的楚小五,又给脸色一直不太好的楚听晚使了个眼色,几人前后脚离开了屋里。
宋谓如蒙大赦,控制着步调与呼吸,跟在那几人身后出去。
鬼知道,就这么一会功夫,他手心都汗湿了。
但没办法,想要跟着楚明姣做事,长久地,不被怀疑地活下去,他必须得在江承函眼前过一遭,混过去。
院外,楚小五揉了揉耳朵,看着一向威严端重的楚滕荣忧心忡忡地守在院子里,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不由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最后压低声音问:“父亲,我们还等啊?”
楚小五年龄不大,是家里老幺,继承家族担子的重任绝大部分不在他身上,加上年龄小,楚家上上下下都对他格外纵容,说话是出了名的没脑子。
“不看着,我不放心。”楚滕荣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放心的。”楚言牧吊儿郎当地靠着篱笆墙,嘴里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他们吵得有多厉害呢,楚明姣十三年不回潮澜河,闹得这满城风雨的,现在见了面,这不也挺好?”
话说完,他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自顾自地抛出一个个问题,全是围绕江承函的:“诶父亲,我听人说,神主生来至清至冷,心都是雪做的,那能有七情六欲,能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楚滕荣对儿子没对女儿有耐心,瞥了他两眼,嫌他话多,站到另一边去了。
楚言牧习以为常,他面朝楚听晚,自觉换了个询问对象:“四姐姐,你说呢。”
他有什么抓心挠肝真想知道的事情时,嘴比什么都甜。
楚听晚眼都没抬:“我说,你最好少说点话。”
“我好奇。你们都知道当年的事,就我不知道,现在有关神主的事,查都查不到。”说完,楚言牧想起方才里面那情形,挠了挠头,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