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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幸有你在旁看顾。”傅元青半晌勉强找句话对陈景说。
陈景明亮的黑眼睛看向他,缓缓开口道:“以后有我,必不会让掌印独行于冰上。”
他说这话,也许并无他意。
可傅元青却忍不住要避开他的视线。
他掀开帘子去看窗外,天色暗淡中,万家灯火初上,就听见陈景在他身后道:“看这天色,恐怕只能在路途中修炼。马车颠簸,寒风袭来,还请您迁就一二。”
老祖宗手一抖,那帘子“啪嗒”就掉了下来。
将车内风光遮得严严实实。:?制作○攉 戈卧慈
第11章 暮色
隔着车板就是方泾与其他随从,在远点甚至有些孩童在雪地里嬉闹。
他忍着呻吟急促呼吸,却依然觉得苟且之事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恍惚中……好像到了刚入浣衣局的那些日子。
浣衣局内本就以罪奴为主,又不在皇城内,被打发到这里的太监,基本与升职无望,故局中听事总爱挑事。见谁不顺眼了,多有责打辱骂,动不动威胁若再不尽心,便发配南海子长川打更——这更是有去无回的路子。
他初为奴,多有纰漏。
便被充做最低等的净军,吃住只能在浣洗棚内,三九之日,冰冻三尺,他亦仅有一件中衣裹身。
忘了是为什么,被罚了夹刑。
夹得十指稀烂,鲜血淋漓。
听事说:“傅元青,你知罪了吗。”
他问:“我何罪之有?”
“入了宫掖,就要知道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尊卑有别不容僭越。”听事揣手,让两边的火者拉扯的更加用力,见傅元青脸色又白了几分,才满意狞笑道,“做主子的是天是圣明,做奴才的就是地是至微极贱。这个道理,你要记住了。见了万岁爷要请跪安,见了朝臣要半跪请安,见了诸位皇子、公主亦应跪请安,宫中小主、皇族亲眷皆是主子,见跪叩首,才是正途。身位不可僭越,言语需用敬语,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应答都要守规矩。”【注1】
听事笑:“而今,做奴才的,连跪礼都习不好,是不是你的错。”
傅元青不语。
听事说:“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家贵公子跟这儿瞧不起我们呢?你没了根儿,什么都没了。傅小公子,你现在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是你们这些贵人们曾经最看不上的东西。来人……给我脱了他的裤子,上棍打!看他那点儿斯文自怜还能坚持多久?”
马车缓缓走着。
老祖宗闭着眼,眼角泛红,仿佛要哭,却并未落泪。
众目睽睽下,年少时的他让人压在冰冷的冻土上,被打的稀烂。
他被人扔在院子里,犹如一块儿破布,听事在他耳畔道:“现下这般才有了点儿奴才样子。你记住了,做奴才的,猪狗不如。”
自那以后,世间便再没了兰芝公子,只剩下傅元青。也自那后,他不曾落过泪。
他神志本已飘远,又被胸前刺痛唤醒。
……他搂着陈景的后脑,浓密硬直的发梢扎得他手心泛麻。
“你、你在做甚?”老祖宗在马路上放不开,压低了声音紧张问。
马蹄声,车碾声,街道上偶尔过去的叫卖和行人声,都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传来。他自己则已经升了天,在半空中聆听着这一切。
思绪已然停摆。
可又似乎有千头万绪。
而这其中,人世间的凡尘俗念最是喧嚣,把他又从半空中拉回来,拉回这不算大的车内卧榻之上。车外寒风刺骨,车内早已点燃了。
年轻的死士不答话,把他禁锢在身下……
傅元青仰头急促喘息,那些不堪的过往,斑驳的记忆,都被这份癫狂温情重新沾染上了色泽,逐渐掩盖在了心底漫出的春色之下。
傅元青这辈子没做过此等离经叛道的事儿。
即便是此刻,他都没敢想,自己在干什么。
……
回府的路,忽然变得漫长,如此这般,竟然都还未抵达。
车外的几个人,眼神飘忽,四处乱看,偶尔对视就局促的的一笑,又赶紧都分开,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尴尬的翻着白眼。
李二终于忍不住了问方泾:“厂公,咱们这又沿着西大街绕了一圈儿了,回去吗?”
方泾飞他一眼:“急什么啊?”
“冷啊……”
“你想扫了老祖宗的兴致?”
李二缩缩脖子:“不敢。”
“继续绕。再绕十圈儿。”方泾说完自己跳下马车,缩缩脖子,溜达着往听涛居而去。
李二敢怒不敢言,委屈的驾马车又无限绕起了圈。
车内战况未歇。
……
冰凉之物入内,老祖宗浑身一僵。
“这是做什么?”傅元青绵软着问。
“固本保元。”陈景道,“回去了再为老祖宗清理。”
傅元青懒得说他此举太肆意,两日三次,他现在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了,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任由陈景摆布。陈景用氅衣把他包裹着,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包上,这才推开车门,抱着他下车。
马车不知道何时已经入了听涛居外宅,在院子里安静停着。
方泾和李二都不在。
也没有旁的人。
于是众目睽睽也都不存在了。
鹅毛大雪像是天地间的亮光,白茫茫的飘落,厚重温和的包裹着了世间。
世界安静极了。
市井之声皆已远去。
陈景抱着他在回廊中走着。
“陈景。”
“嗯?”
“你有什么想要的?”
“老祖宗给了我画。”
“还要什么?”傅元青问。
陈景想了一会儿,道:“若死了,老祖宗能为我丧葬吗。”
傅元青搂着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能清晰的听见他平稳的心跳。
*
风雪中,苍穹收拢了最后一丝暮色,天色彻底暗沉了下来。
“好。”
“卿既为我死,许卿棺与塚。”他说。
作者有话说:
【注1:化用自《佞幸:中国宦官与中国政治》一书】
第12章 桃李春风
於睿诚拿着一只精铁小铲,站在院内那颗桃树下,他仰头看向这棵树,树上落雪,已起了嫩芽,再过些日子,冰雪消融,就待开出桃花了。
天色黑暗,鹅毛大雪起来的时候,刑部尚书严吉帆入院,对他禀报:“刘厂公去了诏狱提审侯兴海,无功而返。他托人捎话过来给阁老和您,说若有需要他就连夜去养心殿面圣请旨。”
“历来皇室都忌惮太监与外臣私下往来。他若为了侯兴海的事儿去皇上面前请旨,便坐实了他与内阁、与外臣的关系密切。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刘玖不会做的。”於睿诚仿佛早就料到。。
严吉帆点头,叹了口气:“那怎么办?真要看以傅元青为首的阉党祸乱朝政吗,这时间一刻一刻的走,侯兴海在诏狱内被屈打成招,届时提审他还有什么意义,还怎么还朝廷一个清清白白的真相?我这个刑部尚书还当什么当?”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瞧着於睿诚蹲下在桃树,开始用小铲挖地。
冻土被他翻开,往下又挖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了几只泥封许久的酒坛子。
严吉帆困惑道:“小阁老您这是……”
於睿诚将几坛子酒抱出来,微笑道:“严大人莫急,我便去一趟傅宅吧。”
*
风雪呜咽。
陈景抱着傅元青入了听涛居,庭院山石后,露出了正堂一角,窗框里亮着橘红色的光。
这时陈景问:“那老祖宗自己呢?您给自己也准备了棺塚吗?”
傅元青答:“不曾,我不会有善终,后事轮不到自己操心。”
他释然一笑。
仿佛对不远处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些期盼。
陈景正入正堂,听到这句,脚步一顿。
“怎么了?”傅元青问他。
“没什么……”他继续前行,终于穿过正堂与书斋,入了暖阁,将傅元青安置在榻上,这才道:“老祖宗与他们说的都不一样。”
“他们是谁?”
“外面的人。周遭的人。”陈景道。
“哦?他们怎么说我?”
陈景去取了热水为傅元青擦拭身体,一边道:“他们说您视大端律法为无物,肆意妄为。上遮圣听、下蔽朗日,挟势弄权,家天下私朝政。”
“有些人以前也认识您。”陈景道,“他们说您自从受了腐刑,就自甘堕落,失了文心,心狠手辣,滥用酷刑,任用如方泾、赖立群这般的酷吏。他们说您变了,若您没变,为什么不肃清这些奸臣宦党,反而与他们同流合污,与那些个宦官为伍,成了他们的同类,成了阉宦。”
“嗯。”傅元青并不生气,“不无道理。”
“掌印不生气吗?他们说的这么难听。”陈景又说,“您为人宽厚,便是对下人也谦逊有礼,并不是这样的人。为何不自证清白?”
“悠悠众口,如何自证?”
“取缔大内二十四监,还有两厂一卫,把权力还给皇上、还给内阁还有朝廷。自有贤臣治国安邦,再现盛世。”陈景说,“届时,再无人敢说什么了。”
“取缔内监,束手归政?”傅元青沉吟,缓缓摇头。
“属下说的不对吗?”
傅元青笑到:“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难以实现。”
“为何?”
傅元青坐起来下榻,陈景为他披上一件干净的袍子,扶着他,走入书斋,各类典籍挤满不算大的书斋,有一整面墙上,乃是大端朝的海内地图。
傅元青点了油灯,走过去,仰头去看。
“我大端朝,两京一十三省,沃土十万里,百姓造册两千万户……乃寰宇内第一之帝国。”他道,“可北有鞑靼虎视眈眈,东海倭患屡禁不绝。境内天灾连年,百姓徭役重赋,豪强吞田并地、卖官鬻爵,官员贪腐无度。你以为,这些问题只要我取缔内监,束手还政,由内阁六部主导朝政便能解决?”
灯光烛影中,他清瘦的身形映照在那版图之中,陈景有一种真实的错觉,这个看似清瘦的男子正以纤弱的双肩将大端朝稳稳托起。
“先帝命我统领内监,便是清楚我大端朝的问题不在阉宦,至少现在不在。”傅元青说。
“那问题在哪里?”
“在人心。”傅元青斩钉截铁,“在人心对权力、金银、欲念之贪婪。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国,只在公私之间。我既受先帝嘱托,便不敢有私心,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还政于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兴海那样贪官只会更多,届时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帝。”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陈景抱拳鞠躬:“多谢掌印解惑。”
傅元青对上进的年轻人总是多些宽容的,遂温和对他道:“你有心于国家大事,是好的。也应多多了解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内书堂的课不知道方泾给你安排没有,等过了立春,一定要去上。”
“……好。”
陈景知道自己这课大约是逃不掉了。
两人正说着,方泾在门外道:“老祖宗,小阁老来了。”
傅元青一怔:“谁?”
方泾又道:“於睿诚,於大人。”
“我知道是他。”傅元青说,“只是……”
他来做什么?
*
傅元青在落雪亭里见了於睿诚。
当朝内阁阁员,户部尚书於睿诚身形微胖,面容和蔼,手中抱着两坛陈年老酒从门廊里入了庭院,又从雪地里吃力的上了假山台阶,把酒放在亭中桌上,左右环顾了一下,感慨一声:“好些年了,这里也没什么变化。”
傅元青站的远一些,抱拳行礼:“小阁老。”
於睿诚身形一顿,勉强又笑了笑:“兰芝怎么这般客气?”
“小阁老是朝廷重臣,元青恭敬是应该的。”傅元青依旧疏远而有礼的回复,“小阁老夜访寒舍是有什么要训下吗?”
於睿诚咳嗽一声,摸了摸桌上的酒坛,道:“今天瞧见这桃树发芽了,就想起了咱们当年在树下埋下的酒。便挖了出来,两坛给浦颖送了去,我自己留了两坛,剩下的……给你拿过来了。”
傅元青抬眼去看,那两坛已经斑驳的酒坛上,还有着东市当年最繁华的酒楼琼宇楼的印记。
“有碗吗?”於睿诚问。
傅元青命方泾取了酒具过来。
於睿诚撬开了泥胚,掀开黄油纸,浓郁酒香四溢,连带着还有那些日子。
傅元青垂下了眼帘,他低声道:“这酒名曰桃李春风。自然是要桃李春风的日子与桃李春风的人共饮的……早过了约定的日子,那些人也都不在。小阁老何必又挖出来。”
“在我家桃树下,想挖就挖了。”於睿诚说,捧着酒坛倒了两碗,一碗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