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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灵力护身的情况下,杜嘲风以他五十四岁的身体挨下这道重击。
他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埃,在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之后,他艰难地在灰尘中喘息咳嗽,眼中血丝遍布。
夹谷衡绕去他身后,开始低声吟诵《无量寿经》,祷祝这个硬汉死后能去到极乐世界。
他伸手按在了杜嘲风后颈的脊骨上,准备取名——人的名字,平时就栖息在脊梁之中。
只要将属名之灵从脊骨中抽离,他就能将这名字占为己有。
杜嘲风听着这人好似蚊子嗡嗡的祷经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只是此刻,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疼得使不上力气。
等到夹谷衡诵经的声音停下,杜嘲风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一句“失礼了”,而后便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
这感觉如同烈焰焚烧,又像千针刺骨,一经开启,就让杜嘲风陷入了难以抑止的痉挛。
好像所有的尊严、傲骨、信念、坚持……在这身死名灭的痛楚之中都化作齑粉,变得无关紧要。
然而没过多久,夹谷衡突然发出一声不解的低叹。
在杜嘲风的属名之灵中,他看见了另一个名字。
纪姝。
夹谷衡伸出另一只手,想将这个附着的名字抹除,然而杜嘲风的属名之灵却在骤然间变得狂暴而炽热,令夹谷衡不得不收手。
他从前也偶然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倘使某个人对另一人而言极其重要,那么他的名字也会在这一人的属名之灵中占有一席之地。
若是往常,夹谷衡当即就把名字给弃了——然而今日,“嘲风”这个名字他实在有些舍不得。
正当夹谷衡为此感到左右为难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不远的草地传来带着杀气的脚步。
下一刻,纪然的呵斥声石破天惊地划开了这个夜晚。
“放开他——!”
夹谷衡正为无法独占嘲风之名而感到烦躁,这会儿连躲闪的心情也没有了,径直抬臂直接挡住了纪然的剑。
他松手转身,望着眼前因为激奋和担忧而表情狰狞的纪然。
“……哦,”夹谷衡反应过来,“你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
第八十七章 死之于我
“天师!天师!”纪然对着杜嘲风侧卧的背影连喊几声,然而杜嘲风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纪然心下一沉……不会是,来迟了吧。
他愤怒地向着眼前长着犄角的怪物冲了过去,试图将他从杜嘲风的身边驱逐,然而挥出的长剑被对方稍一弯折,直接断作了几节。
纪然当即弃剑,与夹谷衡徒手搏斗。
夹谷衡饶有兴致地看着纪然,小心控制着手中的力道,“……他是你什么人?父亲?叔伯?你叫什么名字?”
纪然没有回答,在将夹谷衡打出十几步远之后,他突然回撤,迅速奔到杜嘲风的身边,去检查他的伤势。
夹谷衡在不远处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纪然和杜嘲风。
“天师……天师!”
杜嘲风听见这声音,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一见纪然,他就头疼不已地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嘛……
杜嘲风皱着眉,“快走……”
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浓重的血腥味让纪然惊怒交加,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看向夹谷衡。
眼前人是妖无疑,然而却只有额角有些微的妖气。
纪然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双目微合,带着几分确信开口,“几日前洛阳城北山道上的惨案,是你的手笔?”
“不错。”夹谷衡左手握拳,撑着脸颊,“是我。”
见对方云淡风轻的模样,纪然心中的愤怒已令他难以自持,“畜生——”
夹谷衡打着呵欠,应对着纪然的拳脚。
他不经意地在对方露出的几个破绽里稍稍用力还击,几个回合下来,纪然的肋骨就断了几根,整个人跌倒在近旁的泥地上。
夹谷衡叹了一声,他起身捡起自己先前丢下的钢刀,然后缓步走到纪然身边。
利刃贴在纪然的脖子上,那里立刻多了一道血痕。
“他是你的爹?”夹谷衡问道。
纪然冷笑了一声,“我是你爹——”
夹谷衡立起刀背,打向纪然的脸,把他整个人都抽倒在地。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夹谷衡轻声道,“如果你答得合我心意,我可能会考虑留他一条性命——我再问你一遍,他是谁?”
纪然捂着自己的受伤的胸腹,慢慢咬紧了牙关。
“……他是,我的恩师。”
一瞬间,夹谷衡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压了过来。
它是如此巨大,如此广博,又是如此延绵不绝,没有尽头。
“你是来……救他的。”夹谷衡低声道,好像是在发问,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纪然没有回答,他目光直直地射向眼前的怪物,“也是来抓你伏法的——”
“伏法?”夹谷衡扬起一条眉毛,“伏什么法?”
纪然怒目圆瞪,“你在山道上伤了那么多无辜者的性命——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了。”夹谷衡答道,“觉得他们吵闹。”
“吵闹?”纪然强撑着想让自己再站起来,“就因为这种原因……你竟然——竟然犯下这种残忍的恶行——”
夹谷衡微微颦眉,他再次用刀背扫向纪然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们人间,有个说法,叫‘庖丁解牛’,听过吗?”
纪然痛苦地喘息着。
夹谷衡轻声念白,“‘今臣之刀十九年,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这位庖厨,宰牛的技艺精湛不已,一把刀用了十九年,刀口仍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
“要练成这样的技艺,他这一生要宰杀多少头牛?然而他为这杀牛的技艺感到残忍了吗?
“没有,他‘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一副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世人也都称赞他——难道这世上,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残忍吗?”
夹谷衡摇了摇头,“不,你们当然意识到了。”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你们知道君子远庖厨,以保全恻隐之心的道理,但还不是心安理得地吃着肉?”
“我在江南见过一道熟鱼活吃,在鱼活着的时候给鱼灌下白酒,然后捏住鱼头,快刮鳞,去脏器,大火急油,再淋上汤汁,鱼端上来的时候,身子已经熟了,但鱼口还在一张一合,时人为之惊奇,趋之若鹜。
“我杀人一刀毙命,既不给我选定的猎物留多余的痛楚,也从不炫耀什么自己的刀工手艺——你活到现在,记得住自己吃过多少鸡鸭鱼肉么?”
纪然一时怔住了。
夹谷衡笑道,“我记得。我杀过的人,每一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杀人,是残忍,那么你们杀猪宰羊,敲骨吸髓的时候,岂不更加残忍?
“亦或者你们所谓的怜悯,只会用在同类身上,其他发生在别的生灵身上的悲惨全都可以避而不见——那我不是你们的同类,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残忍来对付你们……你说,对不对?”
“开口就训斥旁人‘残忍’,却丝毫看不见自己犯下的罪行……多么傲慢啊。”夹谷衡笑道,“傲慢,又不自知……”
他突然将刀高高举起。
“去死后的世界再想想这个问题吧——”
一瞬间,纪然感受到眼前人磅礴的杀气。
然而下一刻,杜嘲风和他的金拂尘挡在了纪然面前。
不论是夹谷衡还是纪然,都看出杜嘲风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金拂尘抵着夹谷衡的刀,但他的手臂和整个上半身却被牢牢压制着。
“我说我一开始就看你不爽……”杜嘲风冷笑着望向眼前人,“不错,人就是傲慢,就是愚蠢,就是一边训斥着旁人一遍看不见自己的罪行——
“你把自己放在天道的位置俯视众生,随意凭自己的喜好决定万物的生死,你的这种傲慢,和人对万物的傲慢,又有什么区别?”
夹谷衡皱起眉头,杜嘲风的几句话好像一记重锤打在他的心上。
骤然间,一股无由来的烦躁席卷而来,眼前的一切——不论是这个舍身救师的少年,还是这个人如其名的天师,都让他失去了兴趣。
夹谷衡毫不留情地以刀刃撞向杜嘲风的金拂尘,后者应声而碎,杜嘲风也旋即重重栽落。
他将刀横在杜嘲风的脖子上,一如过去横在每一个被他所杀之人的颈脖。
“我问你一个问题……”
夹谷衡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倔强至极的对手。
“杜天师,你怕死吗?”
杜嘲风干笑了两声,他直视着夹谷衡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生即不死,死则无我……死之于我,何惧之有?”
第八十八章 重逢不在今日
杜嘲风仰着脖子,等待着刀锋落下,
尽管此刻他仍睁着眼睛,但视线早就模糊不清了。
时间好像凝固了下来,纪然怔怔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天师,失去他的恐惧和对一切无能为力的焦急让他眼中溢出了热泪。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夹谷衡没有动,他手中的刀也没有动。
杜嘲风的答案,犹如振聋发聩的洪钟——
如果我还活着,就说明我没有死;
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我;
既然如此,死亡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竟是……这样吗。
竟可以是这样吗?
夹谷衡松开了手,抵着杜嘲风脖子的刀跌落在地上,撞出铮铮鸣响。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额前袭来,夹谷衡两手捂住了头,有些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
杜嘲风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反击时机了,然而——
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要消失了。
杜嘲风目光微垂,颓然倒下。
“天师——”
视线里最后残存的影像,是夹谷衡抱头逃窜的背影。
杜嘲风有些恍惚地望着对方远去,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强劲又如此话唠的怪物。
真是……奇奇怪怪。
纪然艰难地扶起杜嘲风,“天师,天师,坚持住……”
杜嘲风没有再应声,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纪然急切的呼唤声在他听来像是正在远去,慢慢变得朦胧。
一切的感知都慢慢消退,杜嘲风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断陷落。
如果这就是死,那似乎比自己先前想象中的情况,要温柔许多。
在这片幽深的黑暗里,一些似有若无的风萦绕在他的周围,像是一些无名的鬼影。
如今他就置身在这些鬼影之中,仿佛自己也将成为这来去自由的风。
然而,坠落的感觉突然停住了,好像有什么将他的身体稳稳地托了起来。
正当他觉得茫然,为此四面环顾的时候,他分明感到冥冥之中,有一道年轻的倩影似乎正向着自己靠近。
死亡或许确实意味着短暂的分离,但在河的对岸,如果有期待再见的人,那么这一切大概又成了重逢的旅程。
重逢,总是喜悦。
“……玉成?”杜嘲风试探地唤了一声。
黑暗中的影子没有回应。
他喊着这个熟悉的名字,试图伸手去抓握,然而眼前的幻影却像风一样飘散。
属于她的轮廓从未明确地显现,此刻又慢慢地开始消融。
杜嘲风不知该看向哪里,这道影子好像在与他做着游戏,他望向哪里,追向哪里,那里就空无一物。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有些期待,又有些沮丧地站在原地。
“我做得好不好?”
杜嘲风向着虚空发问。
“我做得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询问,声音从一个中年慢慢变成青年,又渐渐变成少年。
时光在他的身上慢慢逆转,他的胡子慢慢变黑,变短,消失不见,头顶的枯发却渐渐变得漆黑,干枯的两颊也一点点重新饱满。
年轻人的眼泪涌落,但旋即又被风温柔地擦去了。
“我做得好不好,玉成?”
一个声音轻缓地出现在杜嘲风的心底。
再见的日子不是今日……
不在今日。
“我们都会再相见的。”
……
这一夜,山野的秋风像是厉鬼在哭号,纪然背着杜嘲风,在山路间行走。
他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一只手扶着背上的人,另一只手紧紧撑着断剑,一步一步地艰难向前。
背上的杜嘲风在喃喃低语,纪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全部的心力都望着前路。
“撑住啊……天师。”
……
等到杜嘲风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
再次睁开眼睛的感觉不怎么好——就像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