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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太太您看要不咱们现在这儿等等,等一会儿他们都走过了——”
去甚话还没有说完,冯嫣就打了个寒战。
“……太太?”
“后头,”冯嫣艰难开口,“也来人了。”
去甚这才往后张望,见后方的街道上多了许多火光,官兵们照亮了街区,似乎是在为什么人开道。
十来个身着湛蓝色官服的差役高举着点燃的火把,从他们的马车边飞奔而过。
看起来,他们是去给前街的人群照明的——前面的街区很快就跟着亮了起来。
“这……”去甚前后看了看,“太太还撑得住么?我去和前面的官差打个招呼,叫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让我们通行。”
冯嫣叹了一声,“辛苦了。”
去甚立刻起身,只是,还没有等他跑出十步,身后就传来接连不断的拆卸之声。去甚猛地刹车回头——只见不恃已经跳下了马车,正徒手卸着车与马之间的木枢关节。
“不恃——你干什么!”
不恃抬头看着去甚,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让太太在人多的地方独自久待’。”
去甚愣在那里,“……所以你在干什么?”
“太太,您抓稳。”不恃低声说道。
马车之中,冯嫣点了点头。
不恃一手抓住车身,一手擎住马车的车轮轴承,他的手指精确地推动对应的榫卯,片刻之后,便将整个车厢与底部的车轴分离。
“喂——”去甚走了回来,“你别胡来——”
不等去甚阻止,不恃深吸了一口气——他原本就粗壮的两臂以一种极为夸张的姿态,暴起了肌肉与青筋,而后一声不响地将半个车厢稳稳地扛在了肩上。
“走。”不恃昂了昂头,示意去甚带路。
去甚呆了片刻,旋即明白了过来——不恃这等于是直接将马车拆成了一个单人的轿子!
“真有你的……走这边!”
马车里的冯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之间感觉整个车厢被抬了起来,速度骤然间也快了不少,她紧紧攀住了窗沿,才勉强没有栽倒。
脚边装着红垆缥醪的食盒侧滑撞向车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冯嫣腾出一只手,将缥醪抱在怀中。
在这一瞬的变化之后,马车像是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行驶,且比方才还要平稳。
窗外少了达达的马蹄,多了些夜晚的风声。
等到那些令人不适的戾气渐渐远去,冯嫣终于得以喘息,她有些奇怪地推开了近旁的车窗,而后整个人屏住了呼吸。
窗外,是洛阳城层层叠叠的民宅灰瓦,她的视野,竟比屋檐还要高出一头。
冯嫣扬起头,望见远处朦胧的薄雾笼罩四野。
在天上的残月与灰瓦之间,地面星零的灯火,如同天空中星辰的倒影。
马车好似在空中飞行。
“……不恃?”冯嫣迟疑地开口。
“太太有什么吩咐,能不能过一会儿再说。”不恃的声音从车厢的底下传来,“过一会儿就到家了。”
顺着窗,冯嫣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去甚,他在夜间的巷子里飞奔引路。
冯嫣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奇了……真是奇了。
这辆实木的马车,即便拆卸了轴承与车轮,也有百来斤重……不恃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抬着她与马车一路狂奔。
这是何等稀奇的蛮力……
冯嫣缓缓地挪向另一侧,抬手推开了那一边的车窗。
远天,只见黑云正向着洛阳慢慢压过来。
残月孤星,一切似梦中的景象。
……
丑时前后,天上下起了暴雨。
去甚面色焦急,一直在魏府的大门口来回踱步,等着魏行贞回来。
可是雨幕中一切都雾蒙蒙的,光照不见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见五指。
夏日的暴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丑时三刻,雨夜里魏行贞终于擎伞而归,去甚一眼便望见了这模糊的人影,立刻打开伞跳入了雨中。
“爷!您回来了!”
尽管魏行贞手上也有一把大伞,可身上还是全都湿透了。
“这伞举在头上真是一点用都没有,”魏行贞语气中有些厌烦,“也不知道这些人雨里打伞是为了什么……好看么。”
进了门,魏行贞将伞收了丢给了去甚,“去关门。”
去甚抱了伞,飞快地把门合了起来。
魏行贞走去门檐一角,像只狐狸一样,用力地甩了甩头和肩膀。
雨水呼啦呼啦地随之甩落,把他脚边的地面全都打湿了。
他舒展双肩,这才轻松地舒了口气——方才还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服,这会儿已经重新变得干燥而蓬松。
魏行贞看了去甚一眼,“你怎么不去休息,等在这里干什么?”
去甚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这……您都没回我们哪好休息。我刚才还在想呢,要是丑时过了,您还不回,那我就和不恃再跑一趟,去宫门口等等您。”
“不用,”魏行贞沿着庭院的走廊快步往里走,“没有吩咐,你们不要主动到外头去找我。”
“诶,明白。”去甚立刻点点头。
“阿嫣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么?”
“呃……嗯……”
魏行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向支吾的去甚,颦眉道,“怎么了?”
去甚面露难色。
“太太她……这会儿到底是算歇了还是没歇,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就……就等爷您回来,看看。”
第四十七章 人生忽如寄
“她在哪里?”魏行贞问道。
去甚遥手一指,“后院兰亭那边……我让不恃在那儿看着了。”
魏行贞瞪了去甚一眼,“你们在家里搞什么东西?”
还没等去甚进一步解释,魏行贞已经健步如飞向着兰亭飞奔而去了。
暴雨如注。
魏行贞与去甚一前一后奔向了兰亭,很快,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冯嫣的影子——她还穿着今晚夜宴时的衣服,只是人正俯身趴坐在兰亭的石桌上。
桌上一盏孤灯,在雨夜里轻轻跃动。
近旁的不恃也听见了脚步声,他起身穿过雨幕,很快来到魏行贞和去甚的面前。
空气中飘来浓郁的酒香——就连这样的大雨,都洗不去红垆缥醪的香气。
魏行贞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爷。”不恃闷闷地喊了一声,“你回来了。”
“其实我们劝过太太了,但没有用,”去甚连忙辩解,“太太让我不要在附近晃悠,我才找了不恃过来看着,以免出什么意外。”
魏行贞扶着额头叹了一声。
“我们总不好去抢太太的酒杯。”去甚讨饶似的望着魏行贞,“真不是故意放着她这样的……”
“……你们去休息吧。”魏行贞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错不在你们身上。”
不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冯嫣,刚想说什么,去甚已经拽着他的袖子往回,“快走快走!”
随着去甚与不恃的慢慢远去,天地间又只剩下大雨倾盆的声音。
今夜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个不眠之夜。
有人的前途与身家性命在一夜之间倾覆,有人失其所爱痛彻心扉,也有人正怀抱美酒与友人深夜痛快畅谈——所有事情都密集地发生在这个夜晚,而后将所有人的命运再次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夏日的雨夜还是有些寒冷,冯嫣听见响动,有些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她用冰冷的手背贴住自己滚烫的脸颊,凝神想要看清眼前的桌子和杯盏,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
刚想回头,那一阵大棉花团似的安宁便弥散开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是魏行贞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魏行贞很快在冯嫣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拿起红垆缥醪的酒盏看了看,里面勉强还剩了最后一点残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他抬手给自己斟酒,忽然面无表情地念起诗来。
“我还奇怪,夫人怎么写这样的句子给我,你又不会喝酒,如何能懂饮酒之乐?”
冯嫣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听着他这一通长篇大论,过了半晌,她才突然想起来——魏行贞刚才念的,正是那日在国公府时,她在他诗文旁加的脚注。
原来魏行贞看到了那首诗啊。
真好笑……她都快不记得这回事了。
此刻,冯嫣没有了半点论诗的心情,相反,魏行贞一来便开始念念叨叨,好像一个念经的和尚,相当地烦人。
她两手撑着石桌,勉勉强强站起了身,然而手还没有离开桌子,便已经被魏行贞扣住了手腕。
“这么大的雨,夫人要去哪里?”
冯嫣略有些不快,她低下头瞪了魏行贞一眼,四下却忽然陷入黑暗——桌上唯一的一盏烛灯,偏巧在这时油尽灯枯了。
远处雷声隐隐,除了偶然间划过天幕的闪电,再没有其他光亮。
“你……松手。”冯嫣喘息着说道。
魏行贞轻叹一声,“夫人……”
“谁是你夫人……”冯嫣试图挣开他的手,声音骤然抬高,“早就和魏大人说过了吧,我听不惯!!”
黑暗中,冯嫣感觉魏行贞起身靠近。
“……松手!”
冯嫣久久挣脱不得,索性沉下肩,向着魏行贞的方向狠狠冲撞了过去。
两人应声跌在一处。
这样大幅度的动作让冯嫣一时间觉得头疼欲裂,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两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等待这一阵眩晕过去。
亭外雨声越来越大,魏行贞安静地坐在地上,让冯嫣枕靠在自己的肩。等到怀中人的呼吸慢慢恢复了平稳,魏行贞轻轻将她抱起,而后大步踏入雨中。
雨水落在魏行贞头顶尺余寸的地方便溅射去了别处,好像有一层无形的薄幕挡在他的上头。
今晚的主屋昏暗一片,没有点灯,但魏行贞精准地绕开了所有的家具的位置,抱着冯嫣进了卧房。
屋外雷声阵阵,但冯嫣已经沉沉睡去。
魏行贞坐在床边,在黑暗中用指尖轻轻绕起冯嫣的一绺长发。
冯嫣的头发很柔软,像铺展的丝绸。
“睡着了吗。”魏行贞轻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缓慢的呼吸声。
魏行贞自言自语地喃喃,“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来得早了……”
过了片刻,他慢慢松开了手。
“做个好梦吧,夫人。”
……
次日一早,魏行贞尚在睡梦中,再次觉得近旁有些扰动。
他敏锐地睁开眼睛,发现是冯嫣跪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望着他。
“……”
他松了口气。
“阿嫣你干什么……”
冯嫣微微侧头,没有说话。
魏行贞半坐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距离先前冯嫣睡下,应该还不到两个时辰。
“你坐在这儿多久了?”
“不久,就是突然醒了。”冯嫣轻声道。
望着冯嫣,魏行贞忽然觉得有一点头疼。
她脸上微醺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去,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落在胸前,发梢还沾着水,看起来已经梳洗过。
这样的冯嫣看起来比平时憔悴了许多,连眼神都略略黯淡下来。
“……那就是有话要和我说了。”魏行贞问道。
冯嫣点了点头,“我在想一件事。”
“说吧,我在听。”
“我们……什么时候圆房比较合适?”
魏行贞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什么?”
“我与魏大人多日夫妻,再这么拖下去,也没有道理。”冯嫣轻声道。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沉默。
窗外鸟雀呼晴,屋内却好像连空气都凝结在一起。
“魏大人?”冯嫣的目光追了过来,“你是怎么想的?”
至此,魏行贞终于叹了一声,他抓了抓头,“我还没有准备好。”
“……?”
这次轮到冯嫣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还没有准备好。”魏行贞又重复了一遍。
冯嫣颦眉,声音中带着几分恼火,“我怎么听不懂魏大人在说什么……做我的第一任丈夫意味着什么,在这门亲事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冯嫣话锋一转,“还是说魏大人确实惜命,现在又不愿——”
话音未落,冯嫣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魏行贞左手撑着地,突然起身靠近。
冯嫣本能地向后仰躲,可在相隔寸许的时候,魏行贞的动作又慢下来。
两人的额头还是缓缓地碰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冯嫣一时微怔。
“喊我的名字。”魏行贞轻声道,“不要再叫魏大人了,我也听不惯。”
第四十八章 舍得吗
冯嫣有些迟疑。
她望着魏行贞的那双眼睛,忽然想起来,那天从太尉家离开时,他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不必喊我魏大人,一样唤我名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