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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杜嘲风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一路跟了过来的冯嫣。
“你跑祭坛这儿来干什么,”他轻声道,“殉灵人的腹地明明在山那头。”
“我知道。”
一阵风轻轻拂过山岗,风中带着一些与往常不同的异样气息。
杜嘲风顺着风来的方向仰起了头。
眼下这一带已经是岱宗山野灵最为富集的地方,他从踏入此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启过神识。
这些被莫名引来的野灵像是夏末时婚飞的蜉蝣,向着腹地一带涌去——而后消失。
“感觉它在变强,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难对付——你要做什么准备,尽快做,然后尽早下手。”
“嗯。”冯嫣点头,“我都知道。”
冯嫣的声音带着某种悠然和笃定,这让杜嘲风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你说的等……不会是要等它力量到达顶峰的时候吧?”
“……这就被天师猜到了吗。”冯嫣笑了一声,“是呢。”
杜嘲风略略一怔,而后不置可否地颦眉,“这事关洛阳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和我大周的国祚……兹事体大,你不要玩脱了啊——”
“如果我失败了,天师还准备了别的办法吗?”
杜嘲风没有回头,“……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
杜嘲风停下了脚步,“你认真的?”
“当然是开玩笑,”冯嫣莞尔一笑,“天师信不过我吗?”
……
临近傍晚,杜嘲风还没有回来,小七在天箕宫的院落里带着三千岁玩了一整天,她向锅炉舍的修士要了热水,打算晚上洗个澡就早早休息。
然而左等右等,热水始终没有送来。
酉时一过,有修士端了一盘山果过来,说今晚锅炉出了些问题,热水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那基本就是深夜了。
小七只能表示理解。
入夜,她换了一身衣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吃山果。
果子略酸,不合小七的口味,但小狐狸好像很喜欢。她一个没留神,一半的山果已经被三千岁连着果核一并给啃了个干净,盘子里只剩五六个黑漆漆的把。
她连忙把剩下的果子抱在怀里,“你少吃点儿啊,到时候明早又拉肚子。”
三千岁哼哼唧唧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噗噜噗噜地舔起了爪子。
窗外再次传来岑灵雎的叫嚷。
小七想了想,抱着果子,提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灯笼出了门。
经过阿姐和魏行贞的屋子时,她有些在意地往那边望了一眼。
窗户暗着,没有点灯,看起来没有人在。
正疑惑着魏行贞这一天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她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没事吧。”魏行贞的声音从近旁传来,他俯身拾起小七跌落一地的果子和灯笼,“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嗯,我打算去看看郡君。”小七低声道。
“那路上小心。”
冯小七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伸手接过魏行贞递来的山果和灯笼,“啊……好。”
魏行贞没有多说什么,他很快转身向自己的屋舍走去,冯小七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然后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
眼前这个魏行贞非但没有先前的冷漠,反而带着一点客套和善意。
他……他这是转了性了?
……奇奇怪怪。
小七飞快地跑去山道上,用路边烛台里的火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灯笼。
天箕宫的所在之地虽然山势险峻,屋舍极多,可是内部的结构却非常简单,基本上沿着两条环形的主路就能经过所有主要院落的入口。
小七寻着岑灵雎的叫嚷一路下坡,就在声音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岑灵雎忽然不叫了。
不过这样没什么,因为小七已经看见不远处有修士正站在一处石门前守卫,岑灵雎的声音一多半就是从这间院子里传来的。
果然,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岑灵雎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小七上前搭话,尽管说明了来意,守门的修士还是不让她进去。
无奈之下,她只得佯作折返,偷偷溜去这山院另一侧一个相对陡峭的岩台——那是岑灵雎窗口斜对的地方。
远远的,小七就看见了岑灵雎在高处的身影,她的半靠在铁栅栏上,像是在擦眼泪。
小七从怀中取出一个山果,瞄准之后向着岑灵雎那边轻轻掷了过去。
“谁打我!”岑灵雎惊叫起来,等她定睛一看——峭壁斜下方的巨岩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冯婉……”
“你怎么在这儿……”岑灵雎立刻擦干了眼泪,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你咯,顺便给你送点儿吃的。”小七笑着道,“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不好受吧?”
“你——”岑灵雎气得咬牙,“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
“也不是,”冯小七悠哉悠哉地笑道,“我姐姐替陛下上山祈福,就顺便带我过来玩。昨天听着有人在外头骂人,我还觉得奇怪呢,结果一打听,发现是你啊——这不是报应不爽么,哈哈哈。”
岑灵雎狠狠地砸了一拳铁栏,“你等我出去,冯婉!”
“我当然会等,”小七的表情稍稍冷了下来,“不过你听着岑灵雎,你有什么邪火冲我来也就罢了,但如果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去找了我姐姐的麻烦,我不会再善罢甘休的。”
高台上的岑灵雎怔一下,旋即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笑什么?”小七呵道。
“哈哈哈哈哈冯婉,你在说什么啊?在我面前表演什么姐妹情深?你以为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不清楚你们姐妹之间的那点破事儿吗——你是不是三年前摔了一跤,所以把你脑子也摔糊涂了?”
“你少在这里挑拨!”
“挑拨?我挑拨?哈哈哈哈哈哈哈——”
岑灵雎拍遍栏杆,笑得狰狞极了。
“冯婉,你以为那天在山崖上就只有你和冯嫣两个人吗?我全看到了!我只是一直没有说而已啊!”
“什么山崖……”冯小七皱紧了眉头,“你看到什么……你把话讲清楚?”
“三年前你偷偷把冯嫣半夜约到山崖上,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推下去,结果雨天路滑,你自己摔下去了,什么是报应不爽,这才是报应不爽——!”
岑灵雎尖叫起来,“我是恨不得天天去找冯嫣的麻烦,但我不像你啊冯婉,你想要你姐姐的命!”
第一百零二章 独行
“你……你说的这些话,你以为我会信吗?”
“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回去问问冯嫣就不好了吗?”岑灵雎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你们冯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会演,你姐姐还带你上山来玩?我看她是想趁机把你推下山报当年的仇吧!”
“你住口!”小七厉声喝止,“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姐姐更不会!”
“那你去和你姐姐对峙啊——!”岑灵雎的脸紧紧地抵靠在栅栏之间,“你敢不敢?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小七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她听见自己骤然变得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脑海中好像泛起一阵刺耳的弦音。
在这个被突如其来的往事所恫吓的瞬间,她甚至觉察不到自己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只是觉得四肢有一些僵硬,动作有一些无措。
想要反驳。
但每一句在脑海中飘过的话都让一切变得更加苍白。
看着小七欲言又止,岑灵雎久违地感受到了怼人的畅快。
她笑起来,并望着冯婉在自己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
后半夜,天空下起小雨。
小七一个人躺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屋子没有关窗,有雨雾顺着风从窗口阵阵侵入,这清凉让她觉得刺骨。
她抱着被子,紧紧闭着眼睛。
三千岁跳上窗沿向外眺望——主要是望向魏行贞那边。
今晚回来的这个魏行贞气息有点奇怪,虽然它一下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怪。
它回过头看了看夜里回屋以后就突然蔫了的冯小七,有些烦躁地吁了口气。
三千岁坐在窗台上,抬起后脚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夜雨带来的沉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今天入夜开始它就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有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从山林的深处传来。
这种感觉让它莫名不适,让它想要远远逃离这里——事实上,从天箕宫的窗口往下俯视,今晚已经有数不清的飞鸟走兽逃离了这里。
它们大都是在山野之中有了一点点浅薄修为的生灵,因而同自己一样,提前觉察到了威胁。
这种压迫感,和不久前在山庙时被冯嫣捉住的感觉有种微妙的相似,只是这一次更加强烈。
直到此刻,三千岁才真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种可能。
——这压迫感的源头……是冯嫣吗?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立刻就在脑海中像一道惊雷一样炸响。
是冯嫣吧!
天啊,这就是冯嫣认真以后的气息吗……
三千岁顿时慌得不行——身体的每一分本能都在警告它快跑,但残存的一点理智又在提醒它,要是这次跑了又被抓回来,那等待着它的,恐怕就不是口头警告那么简单了。
小狐狸像是一只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小狗,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完全静不下来。
它时不时望向山林的深处,望向这股压迫感的源头。
——要是这个叫冯嫣的女人,和魏行贞两个人放手打一架,谁会赢?
想到这里,三千岁忍受着惶恐抱住了脑袋。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类!
“三千岁。”卧榻上的小七终于往小狐狸这边看了过来,“……你也睡不着吗。”
三千岁吐着舌头喘息,它感觉自己仿佛处在一种横竖都是死的危险里,哪里还有心思再和睡不着的小姑娘聊天——
但小七将三千岁抱了起来。
小狐狸的皮毛油光水滑,好像一只天然的暖手袋,小七带着它重新回到了床上。
三千岁这时才突然发现,冯小七也在发抖。
它有些奇怪地转过身,把爪子拍在小七的脸上,凑上去嗅了嗅——你抖什么抖,难道你也是个妖怪,会怕冯嫣?
小七握住三千岁的爪子,将它重新翻了回去。
三千岁蜷着脚,不敢乱动。
虽然看起来冯小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但这家人实在太深藏不露了。谁知道要是自己不听话,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黑暗中,小七很久没有说话,她的呼吸带着一些克制的哽咽。
她回忆着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回想着最初与冯嫣相识的画面,还有这段时间以来,魏府上下对自己展现出的某种提防和不欢迎。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小七有些难过地捂住了眼睛。
但阿姐她……
阿姐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
祈福祭坛最高处的眺望台上,冯嫣两脚悬空,侧身坐在雕着流云纹饰的玉石板上。
她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渊,前方是殉灵人腹地的丛林。
雨水早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衫,但她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素履之往,愿独行也。”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她的目光带着某种温和的意味,再次落在不远处的丛林之间,好像丝毫不介怀这个雨夜的潮湿和寒冷。
对冯嫣而言,这样的夜晚始终可遇而不可求。
虽然先前在姑婆视野中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妖和那阵金色的浮砂至今都未曾出现,但她已经能够感受到这里与别处的不同。
在上一次与伪鸾对峙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一个事实:
每当这些力量充沛的大妖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它们强烈的存在感几乎能够涤荡山野之中所有其他生灵的气息。
——也包括“人”的气息。
于是天地之间,一片清明。
在遇见魏行贞以前,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时刻更加珍贵——每逢此时此刻,冯嫣都会生出一种奇妙的幻觉,好像天地辽阔,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前往的。
凡是风能吹拂的地方,她也都能抵达。
这种幻觉,纵然会随着妖物的死去而消散,但在强烈的妖气与杀意之间,她确实感受过一阵短暂、且难以言喻的……
……自由。
雨在黎明时分渐渐停了下来。
第二日,岱宗山上阴云密布。冯嫣学着之前魏行贞做过的姿势,在山林中俯冲跃升,惊起一丛一丛的飞鸟。
等到黄昏,她悬浮在空中俯瞰云海中的日落——如果殉灵人们召出的这只妖物能再强一点,她或许还能飞得更高。
浸润在妖气之中的冯嫣,既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疲倦。
在无人的山涧之中,她独自玩了一整天。
第一百零三章 龙舌
第三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