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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君”战战回座,和儿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恐惧,还有无法压制的疑惑迷茫。
得嘞,在座各位都是爷,他们两个只能见机行事了。
“长、公、主。”孙青背在身后的手指干搓了几下,而后单手在胸前随便一摆,说是行礼,更似讽刺:“我怎么听说,你让那匈奴蛮子睡了一回,整个人便跟发了癫似的,还杀了人家的左贤王——照理说早该让蛮子当成母狗骑死了,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坐下君”惶然起身,立即发挥老本行,开口和稀泥道:“孙老弟,你嘴里可恭敬些吧!殿下和亲本是高义,能活着回来便是万安,你这是喷的什么粪?”
孙青蛮不在乎地拖了张椅子扔在大堂中央,敞开两腿箕踞而坐:“官兄,你也犯不着这么殷勤——大荆都亡了,长公主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坐下君”心知拦不住,只得坐下。
孙青见暮芸不答,自以为占了上风,两腿一盘,倾身向前:“暮芸,你该不是趁着顾大帅打匈奴的时候攀上他的吧?好家伙,你们暮姓皇族做皇帝不怎么行,爬床倒是挺快,也是真本事了!”
他说完这一句,自觉有趣,笑得在椅子上直往后仰;他一边笑,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暮芸的反应。
暮芸吸了吸鼻子,问何三道:“他身上这是什么汤?闻着怪香的,去给本宫弄一碗。”
孙青的笑声戛然而止。
何三:“……好嘞!”
孙青额头青筋突突乱跳。
“孙爱卿啊,可别在那拿着粗俗当有趣啦。”暮芸终于赏脸瞧了他一眼,津着鼻子笑道:“当年监国的时候,台鉴的老大人们天天都得上个几千字的折子骂本宫,那可真是一个脏字都不带,却骂得你恨不得呕血三升——你呀,混如泼妇骂街,功力还差得远呢。”
泼妇孙青脸色阴得简直不能看,憋了半天,终于回击道:“怎么着,挨骂还挨出心得了?”
暮芸摇头。
孙青立即得意道:“殿下若不愿听,我……”
“只是忽然感到十分忧心,”暮芸轻叹一声打断道:“南境九君的文化水平都是你这样吗?看来此地文教着实不盛。”
“坐下君”立即起身道:“不不,只是孙青一人如此,我等其余几人至少也是举子!”
“这时候你倒是知道撇清干系了?!”孙青忍无可忍,终于怒了:“暮芸!你他么……你休要如此得意!大荆都化成灰了,这年头手里有兵才是真本事,学些酸文又有个屁……又有个什么用?!”
他瞪眼等着暮芸回击,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优雅地品尝了一下新呈上来的鱼羹,终于樱唇轻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咸了。”
孙青:“……暮芸!你休要欺人太甚!”
孙青看起来快要疯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天大的蠢货,怎么三两句话就被她给绕进去了?!平白在这跟她嚼什么舌头?!
直接一把火将此处点了便是,也好向符盈虚符大人交差!
孙青根本不打算再说话了,一脚踢开议事堂的大门,大吼着让自己的属下速去杀人放火;议事堂外围新修了围墙,这一吼竟是连回音都出来了,他的声音重重叠叠,一时间竟颇有威势。
何三道人弯身在暮芸耳边道低声道:“寨中兄弟们已按吩咐准备好了,可要现在动手?”
“不急,”暮芸淡声道:“方才回来路上碰到了小鸿儿,他心中有数。”
何三躬身称是。
孙青吼了一圈,暮芸也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到议事堂前好整以暇地说道:“找人放火也得些功夫,官爱卿父子还在这,不如聊两句嘛。”
孙青:“聊个屁!”
“嗯,那就聊聊屁。”暮芸坐在了方才被孙青拖到堂上的那张椅子上:“你父本是个读书人,一路考到了殿试,与先帝问答时泄了浊气,殿前失仪,便被贬黜了。”
“坐下君”唯恐孙青听不懂:“那个孙老弟啊,浊气就是屁。”
孙青:“……我知道!”
暮芸目光放远,似在回忆:“听闻令尊那股浊气排得震耳欲聋,其味绕梁三日,简直是第二天百官上朝时仍觉不适的程度。”
孙青看起来像是要捉刀杀人了。
暮芸却不紧不慢继续道:“再后来,你父便被因此被打发去了礼院抄书,不想又在祭天的准备文书上抄错了字,因此获罪流放,去图州做了个城门吏。”
“不过是五谷轮回,誊抄写错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廷便抹杀了他一辈子。可怜我那老爹直到死还抱着给别人立的长生牌位,便是这么良善的人,也被逼得没有活路了。”
孙青手中刀尖在地上打了个旋,垂眼冷笑道:“像你们这样不三不四的朝廷,亡了也是活该。”
暮芸安静了一瞬:“孙青。”
孙青抬起凶戾的眼。
暮芸:“那长生牌位的名字没写全是吧?只有一个草头。”
孙青一怔,而后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因为那就是你父立给我的,我当然知道。”暮芸:“先帝喜洁,你父犯了他忌讳,本该当场便被杖责而死,是本宫拦下了。”
十二岁的小帝姬拦住了金瓜武士,问那穿绿衫的儒生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本宫听闻,读书人最爱骨气,颇以被皇帝打死为荣。”身材细瘦的小女孩已初露了妩媚的模样,好奇地笑问:“怎么偏你如此真性情?”
儒生哭道:“非我软弱,实我不甘!今死此处,幼子何依!”
“啊……”小帝姬垂眼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如果我的父亲能像你一样,能知道心疼他的孩子们就好啦。”
她话还没说完,金瓜武士已然跪作一片,齐声高呼殿下慎言。小帝姬这才回过神来,问了是因为什么事才非要打死此人,待听明白了,笑得直打跌。
“这算什么大事?”小帝姬挥手叫人把他放了:“别放在心上,本宫去同哥哥讲一声就是了。”
那一日也是细雨绵绵,同样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国破家亡的帝姬伸手感受了一下飘进廊下的雨丝:“你父临行时说要给本宫立长生牌位世代供奉,现在看来,你这做儿子的是不怎么听话了。”
孙青挥刀,大吼着砍断了一扇门梁:“你当我会信?!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鬼话!”
他口中说着不信,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孙青越是这样发怒,就意味着他心里越慌,就意味着他越是相信。
可他又怎么能不信呢?
父亲饱读诗书,却只能做个日日吃风沙的看门吏,他亲就是个死读书的老实头,常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却经常将那个小小的长生牌位拿出来擦拭。
每当自己问他上面的人是谁,他也不说,只是指着这块破木头教训自己将来一定要好好报效朝廷。
去他娘的朝廷。
就是无能的朝廷将父亲害成了这样,便是酸书腐文毁了父亲的前程!他才不要做这样的人,他偏要学武,偏要祸乱,偏要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
可他终究没有那个机会证明自己给父亲看。
就在他举旗造反的那天,父亲便在寂静的雪夜里悄然去了。这些年,有时夜深人静,他回想起父亲的好,只觉得年轻的时候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就顺着父亲说两句又能怎么样呢?
那么现在,又能给父亲做点什么呢?
孙青没怎么读过书,能想到的报答也不过是给钱,想着要么就将父亲那个“恩人”找到,给他堆山码海地送几箱银子过去,也算让父亲能闭得上眼。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是她呢!
怎么能是刚刚被自己骂做“贱|人”的暮芸呢!
孙青疯了似地乱砍,将几个木几砍得粉碎:“绝不可能!”
“说这些事,也不是要你报恩,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暮芸淡声道:“毕竟这天下也乱了,没必要非得在此处矫情——孙守君,拖了这许多功夫,其实我不过是在等人帮我取点东西过来。”
外堂的大门开了。
风雨之中,铁三石山一样的身影闯了进来,他远远地朝着暮芸行了一礼,而后将手里提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猛地往堂前一扔!
“坐下君”吓得跌了一跤,他儿子惊疑不定地上前去看,后撤几步,指着孙青惊呼道:“这这,这不是孙守君你豢养的巨狼么!”
孙青瞳孔骤缩,他呼吸开始发颤,无意识地踉跄退了几步,却依然梗着脖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头狼是经过精心驯养的,多年谋划,为的便是在今日放进山林里绝顾安南的后路!可怎么又突然死在长公主手里了?!
那顾安南呢?!
难不成他还活着?!
暮芸立在风雨之末,雷电的光辉将她绝美的面容照出一丝灿灿寒意:
“孙将军,你的爱宠有些顽皮,本宫已代你教训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孙青:“没文化又怎么了?!我是个武将!难道纸上探兵?”
“坐下君”:“是纸上谈兵哦~”
孙青(摔):“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22章 打下那座城(十二)
孙青静了。
打从他二十二岁杀了郡守占地为王起,先后经历了九郡搏杀,匈奴叩边,海扣侵扰等几件大事,无一不是惊心动魄,充满腥风血雨。对内,要平衡压制手底下心思繁多的各色势力;对外,还要谨防其他八郡派来的各路沿线。
这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除了顾安南杀入零州断了他一条腿那次之外,自己还从没有感受过像这样的压迫感。
不愧是大长公主,从前竟是小瞧她了。
“既然谈到这了,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孙青一抖袍袖:“是,是我埋人在密林子里射杀顾安南的,便是他逃脱了我的箭阵,也逃不过我的狼。”
暮芸掩鼻,朝庭院里那堆血肉扬了扬下巴:“你也瞧见了,狼在这。”
“那又怎么样?”孙青嗤道:“暮芸,你就没想过顾安南为什么非要赶在今日去登那座峰,我又为什么算准了他一定会往那边去?”
官祜杰那儿子官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掌道:“大帅去的是飞将峰?”
孙青哼声点头。
官兴道:“飞将峰刚好横在此处与牧州之间,此次大帅得胜归来,下一步就是要取牧州。莫不是……先去看地形的吧。”
“不止于此,”孙青用他那条铁腿在地上一划,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那铁棍的末端将地上积聚的雨水从中间狠狠划开:“飞将峰下便是愿江,眼下正是暴汛之期,顾安南只要落峰,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四个字掷地有声,何三慢慢地抬起眼,若不是怀中的拂尘在发出轻微的颤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抖。
何三道人趁着孙青和暮芸对峙的功夫,悄然从后堂绕了出去,兜了一圈找到了刚刚“送狼”回来的铁三石,压低声音急道:“我不是让你在外围等着令花么!你怎么?!”
铁三石不及回答,那边孙青负手又道:
“顾安南就是个活牲口,我本就没指望箭阵和巨狼真能彻底弄死他……不过,那也不要紧,我放狼出去,本就是为了将他逼向另一个方向。”
暮芸静静地看向他,灵动的眼中裹挟杀意。
何三道人彻底急了:“老三,你说话啊!”
铁三石也烦得厉害,干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指着廊下的暮芸让他接着听。
“你真是蠢啊,孙爱卿。”暮芸口中贬损,眼中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顾安南会水,便是落了江也未必就死。”
孙青上前一步,将他那长刀当个拐杖一样双手拄着,他深深吸起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仿佛是终于能呼出一口今日在这堂上被憋住的郁气。
“我要他死,他就得死!因为——山下愿江之内,还有符大人数以千计的伏兵,正在等着他呐。”
愿江。
大江之内,舳舻绵延,符盈虚的妻弟陆禄在主船的甲板上走来走去,一双眼不停地望向头顶的飞将峰以及两侧沿岸。
以他为中心,数以千计的水军手执利器,都在紧张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微恐那个让他们等了一晚上的“大物件”从上面掉下来,他们却没听见。
陆禄奉牧州符盈虚的命令,带着牧州水军倾巢而出;他出城时已收到了死令,今日是要配合着零州孙青杀了那个人的。
杀了那个他们甚至不敢直呼其名的人。
以数千人,杀一人。
暮芸双眼大睁,呼吸急促。
“怎么,你不知道?看来你只是找见了我的狼,却并没碰见顾安南本人啊。”孙青笑了:“数月之内,守寡两次,殿下感觉如何?”
暮芸:“这不可能!”
“也轮到你说这句话了!”孙青陡然激动起来:“暮芸,这都是你的报应!是你们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