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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情况一样,他和父亲的见面以不欢而散告终。他提前一天飞回西雅图,希望永远不必再回来。只是血缘是一条剪不断的索链,如今他又站在这里,和父亲面对面站在玻璃的两面,中间是连病菌都难以逾越的隔阂,但又如此之近,他可以听到父亲在对话喇叭里传来的呼吸声。
“亦辰,”父亲在玻璃那一边开口,语音略带迟疑,“那个小孩是……”
他猜到父亲要问的话:“是我和颂颂的孩子。”
父亲低头,似乎是沉思,良久才抬头,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他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带一点沙哑:“我以为,一年或两年,或者三年五年,你总会忘记……”
父亲停下来,像是找不到最好的措辞,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以为他要说出道歉的话。然而他突然捂住嘴,低头开始咳嗽,咳了几声停下来,刚要说话又开始咳,越咳越厉害,咳得弓下腰去。他在玻璃的另一边,过不去,也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能喊:“爸爸!”
然后父亲抬起头,他看见父亲捂着嘴,手上一片刺目的殷红,每咳嗽一声,鲜血就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先是指缝和鼻孔,然后是眼睛,然后是耳朵。
他拍着玻璃大喊:“护士!护士!”大批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不知从哪里涌来,匆匆忙忙去隔离室穿好隔离服,又匆匆忙忙涌进病房。父亲就静静站在那里,隔着玻璃,满脸鲜血地望着他。
这就是他记得父亲最后的样子…………隔着玻璃站在他的对面,满脸鲜血地望着他。这位世人眼里将全身心献给人类和平的科学家和慈善家,终于敌不过病魔,在感染伊波拉病毒后的第十天溘然长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慢程程的手榴弹,还有简;慢程程;和gphsl灌溉的营养液。
第57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3)
葬礼定在五天后。感染病毒的病人过世后都要经过特殊处理; 父亲的遗体被火化; 放在一只瓷罐子里,暂时放在客厅中央。
父亲的遗产和葬礼的一切都要由亦辰打理; 忙得他不可开交。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出门,甚至连床都懒得起。他去敲过几次门; 不是没人应答; 就是只听到母亲低声的饮泣。
他太忙,常常没空顾及宽宽,宽宽倒也不粘他; 自顾自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高兴。只有那么一次,他看见宽宽和他的蓝牙机器人呆呆兽说话。
“呆呆兽,你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呆呆兽闪了闪蓝眼睛:“不知道。”
宽宽一个人叹气:“奶奶很伤心,爸爸很忙; 没人有时间陪我玩。我有一点想妈妈,也有一点想宋叔叔。”
和颂颂约好接孩子的时间已经过去,她没有来; 只给亦辰发了一条短信,说目前走不开; 要延期几天。她没说有什么事走不开,他不想猜; 也不敢猜。据说宋挺也在纽约,那么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呆呆兽,你说; 妈妈和宋叔叔什么时候结婚?”宽宽问。
呆呆兽翻着蓝眼睛:“正在查找婚礼日期,鲁颂颂,宋挺……”
还没等呆呆兽找出结果,宽宽又问:“呆呆兽,你说,妈妈和宋叔叔结婚以后,是不是也会亲嘴?”呆呆兽的蓝眼睛转得更快了些。宽宽托着腮问:“说不定妈妈和宋叔叔已经亲过嘴了。呆呆兽,你说他们现在亲了几次?妈妈和爸爸亲了多少次嘴才有我?妈妈和宋叔叔亲过嘴,会不会有小弟弟?是不是要亲很多次才会有小弟弟?你说,要亲多少次?”
呆呆兽的蓝眼睛越闪越快,最后变成红光。宽宽嘟着嘴问:“呆呆兽,你说,妈妈和宋叔叔有了小弟弟以后,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呆呆兽红光一闪说:“信息量太大,程序自动关闭。”说罢“唰”地关了机。宽宽哀怨地抱着呆呆兽来还给他:“爸爸,对不起,你的机器人被我玩儿坏了。”
他把宽宽抱上膝头,半晌问:“妈妈和宋叔叔结婚,你愿意吗?”
宽宽温暖的小手搭在他肩上,点点头:“愿意。”
“你不怕他们有了小弟弟,会少爱你一点?”
宽宽啃着胖手指想了想,最后点头:“怕是怕,不过别的小朋友家都是三个人,我们家才两个人。我生病的时候妈妈照顾我,可是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太小,还不会照顾人。爸爸,你又不能搬得近一点,这样妈妈太可怜了。如果宋叔叔和妈妈结婚,我们家就三个人了。”
他默默无语,宽宽反而来安慰他:“爸爸,别难过。妈妈和宋叔叔要亲很多次嘴才会生出小弟弟,应该没那么快吧。”
他抱紧宽宽,问他:“宋叔叔对你妈妈好不好?”
宽宽点头:“好啊,宋叔叔给我和妈妈包饺子吃,宋叔叔还会煎鸡蛋。”
他沉默,然后淡淡地笑:“那他比我强多了。”
“爸爸,我饿了。”宽宽嘟嘴,“咱们叫披萨饼好不好?”
他在宽宽耳边提议:“咱们吃奶奶做的海鲜炒饭好不好?”
“好啊。”宽宽响应。
他说:“你去敲奶奶的门,告诉她你饿了,要吃她做的海鲜炒饭。”宽宽点头,骨碌碌爬下他的膝头,领命而去。
颂颂曾经说过,当她一无所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时,至少她还有她自己。现在他们还有家人,也许摆脱悲痛的最佳方式,正是被旁人需要。
葬礼那天,碧空如洗。
举行葬礼的是小区外面镇上的一个小礼堂,他的曾祖父和祖父的告别仪式都曾在这里举行。这一次的规模比前两次都大,小镇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当地的媒体相继报道了这个噩耗,有不少记者来观礼。陈氏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肃穆地坐在台下,他嘱咐宽宽,坐在奶奶身边,握住奶奶的手。他代表整个陈氏家族发言,回顾父亲的一生,他的事业,他的遗愿,最后宣布,根据他的遗嘱,将捐一大笔钱成立疾病研究和救治的基金会。
仪式结束,亦萱带着家人陆续离开,他留在后面应付一群记者。他变着花样重复了几遍场面上的套话,记者终于渐渐散去。最后一个上来跟他说话的是个熟面孔,西雅图那家华人报纸的jasmine 何。
他无奈地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报社竟然还派你从西雅图专程赶过来。”
何记者还是一支马尾辫,清清爽爽的样子,没带笔记本也没带录音笔,半晌只说:“你节哀顺变。”
他点头,她又问:“刚才看见你母亲身边的小男孩,是你的孩子?”他简短地回答:“是。”她顿了顿,淡淡一笑:“很可爱,有两个小酒窝。”
八月的阳光毒辣刺眼。门口人群渐散,远处不断传来汽车鸣笛离开的声音。从门口望去,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枫树静静立在中央,树下站着一个黑衣黑裙的人影。
他急急回头朝何记者告别:“对不起,我先走了。”
从礼堂走到院子里的大枫树,二十几步路,他象走了一世纪。往事历历在目,他禁不住想起当年颂颂父亲的葬礼,那次是他站在门外,不敢进去,从黑漆大门外往里看,看见颂颂微微低着头,站在鲁教授的大幅黑白照片前。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也许是后来也许是第一眼。感情的事虽然来得毫无征兆,对他却是历久弥坚。
她站在大树下,摘下墨镜,黑色长发落在肩头,发间隐约可以看见银色的耳钉,不如她通常戴的小巧,但在阳光下闪耀,依然很美。初遇她时她戴着前男友送的耳钉,后来换成他送的。他那一对早就被她退还,现在还锁在他抽屉里。现在这一对,又不知是属于谁。
还是颂颂最先平静地开口:“对不起,没能早点来。我想你肯定希望宽宽参加完葬礼才走,又觉得现在不是我见你家人的最好时机。”
“我知道。”他轻声回答,顿了顿又说:“宽宽很想你。”
她说:“我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了,牵着奶奶的手。”他们两个站在大树的阴影下,身后的院墙上爬满白色的蔷薇,午后的夏日有一缕微风,倏忽风来,一阵悠远的香味。她在微风里拢了拢耳边的散发,说:“你也保重。”
他觉得心中有绵延的酸痛,回答说:“直到自己有了孩子,才理解父母对你的爱。”
她微微点头。他又说:“不知你哪天回国。如果不急的话,我想多留宽宽几天。现在我母亲唯一提得起兴致来做的事就是给宽宽做饭,我想让宽宽尽可能多陪她几天。”
她点头答应:“我在纽约还有两个合同要谈,最多还可以留一个星期。”
“那么……”他说。
第33节
“那么,”她说,“还是不要让宽宽看见我,我怕他会哭。”
他还有那么多话要讲,可是她抬腕看表,不知是不是在计算下班离开的火车的时间,又或者在什么地方有人在等她。果然,她回头看门口说:“既然这样……”
“有件事,”他打断她,“我一直想问你。”她回过头,他停了停说:“现在你还去见朱医生吗?”
她不明白他何以有此问,只答:“恢复记忆之后就不去了。”
他涩然一笑:“果然是。”
“什么果然是?”她不解。
“果然是朱医生。”他说,“我和你,一直见的是同一个心理医生。”
“是吗?大概是碰巧吧。”她低头说。
“朱医生是h城最著名的心理专家,这些年精力主要在研究和教学上,早就不收新病人。要不是他是我父亲资助过的学生,我估计也请不动他。”他说:“哪里有那么碰巧,只怕都是我父亲的安排。”
她淡淡答:“我一直以为是范羽的安排。即使是通过你父亲,也说得通。他对我心中有愧,关心我的病情,这也无可厚非。”
“他确实关心你的病情,”他无奈地笑,“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父亲远在西非,怎么会恰好在你恢复记忆的时候出现,跑来中国,如此及时地来横插一脚。现在明白了,有人一直替他通风报信。只是泄露病人隐私,这是违背医德,冒极大风险的事。一个功成名就的专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父亲在背后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动用了多大的人情,才能做到这一点。我比你更了解我的父亲,我们的官司早已了结,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他可以关心你的病情,但是什么值得他花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来关心你的病情?绝不只是内心有愧这么简单。”
她抬眼望着他,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他说:“颂颂,你知道为什么,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泡泡”,“叽里咕噜”和“慢程程”灌溉的营养液。
第58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4)
她低下头去:“人都不在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凄然说:“你写给我的分手信; 这些年我不知在脑子里重读过多少遍。你说不能坦然面对我和我的家人,可做错事的人是我; 欺骗你的人也是我,我一直不明白这跟我的家人有什么相干,最近我才明白一些事。你从三楼失足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是范羽丧心病狂地把你推下楼; 这样好霸占你父亲的专利。那晚你喝过酒,有人还在酒里掺了大量安眠药。那种安眠药叫diphenhydramine,常常用在感冒药或抗过敏药里。范羽又不懂医; 是不是有人指导他实行这个计划?还记得我查到一个程序员,那人在你出事失忆后改了你日志发表的时间,让警方认为那是你的遗言,所以做出了自杀的判定。那个程序员; 移民美国,一直在我父亲名下的一家公司任职。最近我处理父亲的遗产,才知道他注册过一个巴拿马的离岸公司; 曾经给范羽的新宇开发投资过一个亿,而且恰恰是在八年前; 你失忆的前后,范羽资金最短缺的时候。”他直视她:“颂颂; 你一直坚持当年的事是一个事故,我想现在我也有权知道,到底是; 还是不是?”
“是。”她抬眼,坚定地说。
“那天在你家的人到底是不是范羽?”他追问。
“是。”她仍然坚持。
“颂颂,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他恳求。
她低眼,似乎沉思片刻,最后说:“既然你想知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全部告诉你。就象你猜想的一样,确实,我从北京回h城过节,曾经听到我爸爸和范羽争吵,范羽要爸爸把专利转让给他,爸爸不肯,还给范羽看他签好的专利转让协议,并且说过完节就要把协议交还给重光网络。我还从没见过范羽发那么大的火,那天他最后摔门而去。”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