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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下面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朱翊钧在周遭看了一眼,书生打扮的人频频点头,一脸受益匪浅,那些农夫、石匠、铁匠,要么跟着点头,要么一脸迷茫,要么激动得热泪盈眶。
朱翊钧又问张若兰:“妹妹觉得他们能听懂吗?”
张若兰道:“有的能吧。”
“哪些能?”
张若兰嗤笑一声:“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那几句。”
其实朱翊钧也注意到了,说到平等,说到大家都是朋友,说到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时候,下面的反响格外热烈。
朱翊钧弯着腰,凑到张若兰耳边,轻声问道:“那妹妹觉得他的观点如何?”
他们俩身高差了不少,张若兰要踮起脚尖才能凑到他耳边回话:“观点不错,但动机不纯。”
朱翊钧挑眉:“何以见得?”
张若兰还没说话,旁边硬是挤进来一个脑袋,张简修好奇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聊什么呢,怎么不带我?”
“……”
朱翊钧把刚才问张若兰的问题,又问了问他,张简修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朱翊钧神色一凛:“怎么说?”
张简修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听我爹提到过这个何心隐的名字。”他晃了晃脑袋,“头疼。”
何心隐六十了,讲学时间太长,坚持不住,要休息一下,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和交流。
朱翊钧不是第一次听他们心学传人讲学,当年的灵济宫大会,天下士人齐聚灵济宫,讲的都是“心即理”“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这些思想上的东西,要领悟需要门槛,所以参加的都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徐阶虽然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但温和儒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泰州学派和何心隐的观点,给朱翊钧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激进、极端,又癫又狂,但这种标新立异又的确博人眼球,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石匠、铁匠还真就被他口中的平等、自由忽悠得激情澎湃。
旁边还有个更癫的,一群文士中间坐了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也混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
好家伙,这位更癫。他一上来就讽刺道:“程朱理学就是伪道学。”
在座各位,哪个不是学程朱理学长大的,包括朱翊钧自己也是。
周围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吭声。
那人神态自若,甚至觉得光是抨击程朱理学还不够,他又接着说道:“说孔孟之道是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我看倒也未必。”
“《六经》《论语》《孟子》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
“依我看,这些不过是迂阔门徒随笔记录,大半非圣人之言,即使是圣人之言,也只是一时所发之药石。若言行举止都模仿孔孟,那便是一种丑态了。”
“切~”人群中发出一声嗤笑,“先生瞧不起孔孟,却碍于天下士人皆奉孔孟为圣。你不敢批判孔孟,于是,就说他的学生记录有误。”
言外之意,他批判程朱理学乃是伪道学,自己这种行为不也同样虚伪。
那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着藕荷色长衫,杏色马面裙的小姑娘。
说话的是张若兰,但这些话却是朱翊钧让她说的。
此言有些冒犯,那人却并不在意:“姑娘有所不知,老夫向来以异端自居,岂有不敢一说。”
“孔孟并非圣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依我看人人都是圣人,不必一定要学孔孟。”
“人贵在悟自己的道,而非盲目听信别人的道理。没有主见,只知依傍他人,就算是尧舜后人,也不过是尘垢秕糠罢了。”
这一番话说完,立时就引来周围一片掌声与称赞,人群中,甚至有人说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
张若兰乃是相府千金,自幼与兄长一起读书做文章,学识比这里绝大多数读书人都要广博。
她正要反唇相讥,却听那人又道:“此言差矣。何谓长见,何谓短见?”
“人有男女之分,但见识长短并无男女之别。以老夫所见,倘若让天下妇人与男子一般识文断字,便足以让许多男子羞愧流汗,不敢出声。”
“依我看,这位姑娘便是当年孔子周游天下,打着灯笼也寻不见的人才。”
“眼下,却要被你们这些男子说成是‘妇人见短,不堪学道’岂不冤枉?”
“不过冤与不冤,与姑娘何与,不过是你们这些旁观者出丑罢了。”
“!!!”
朱翊钧见过最最狂放不羁的人是他的老师徐渭,眼前这位,比徐渭还狂。只要与他意见相左,不管友军还是敌军,无差别攻击,关键战斗力还很强。
他和张若兰对望一眼,二人默契转身,拉着张简修默默退出人群。
三人走到院子的另一边,张若兰长长的舒一口气,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朱翊钧笑道:“妹妹若是想听,不如再过去听一会儿。”
“不……”张若兰低头,“我也没有很想听。”
且不说对于孔孟、程朱的批判,但最后那番关于妇女的言论,张若兰听在心里,有些理解那些农夫、石匠明明大部分内容都听不懂,却总是能因为一两句话而热血沸腾。
这些思想家很擅长捕捉人们的需求,知道大家想听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情绪煽动起来。
张若兰觉得,身为帝王,朱翊钧应该不喜欢,甚至抵触这些异端邪说。
但现在的朱翊钧不像小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看便知。
此时,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张若兰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也不敢对这些言论表现出个人倾向。
张简修寻了一处没人的石桌,拉着他俩坐下来:“虽然我不喜欢读书,但四书总是读过的,刚才那人所说实在是……”他思索片刻,才找到合适的词,“惊世骇俗。”
“卓吾先生十二岁作《老农老圃论》,将孔子的‘小人’之说大大挖苦一番,轰动乡里。”
朱翊钧和张若兰闻声转过头去,在他们身后,一名男子背对他们而坐,看此人衣着身量,朱翊钧就想起来,刚才他也在人群之中。
“卓吾先生?”朱翊钧又和张若兰对望一眼,两个人都不清楚此人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为二人解惑:“卓吾先生乃南京刑部郎中李贽。”
刑部郎中正五品官,朱翊钧听过他的名字,但也仅仅只是听过名字而已,其他的并不了解。
南京虽然都是些没多少实权的职务,但堂堂刑部郎中,没有这么闲吧,大老远跑来湖广听讲学?
又听那人道:“不过他即将上任姚安知府。”
张简修问:“姚安在哪儿?”
“云南。”
从南京外调,明升暗降。
张简修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那个《老农老圃论》是什么?”
旁边,张若兰轻拍弟弟的头:“子路篇你没学过?”
《论语…子路篇》中,樊迟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孔子答:“我不如老农民。”
后来,又请教如何种蔬菜,孔子又答:“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走后,孔子说:“樊迟真是个小人!上位者好礼仪,百姓不敢不敬;上位者好道义,百姓不敢不服从;上位者好诚信,百姓不敢不诚实。如果能做到这些,四方百姓拖家带口前来归服,哪里需要自己种庄稼?
虽然朱翊钧和张若兰并没有度过《老农老圃论》,但从“挖苦小人之说”便能猜出个大概。
“学过!”张简修捂着脑袋,“我是问那个卓吾先生写了什么?”
那人笑道:“卓吾先生说,孔子既然如此瞧不上老农老圃,说他们是小人,那就不要吃小人种的庄稼和蔬菜。”
张简修听得哈哈大笑,朱翊钧却不置可否。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酷爱以刁钻的角度理解经典,然后看老师脸上惊惧交加的神情。
尤其是赵贞吉,深受其害。
看来,他也早已具备了成为一名思想家的潜质。
这时旁边过来个书生,与旁边那人打招呼,又寒暄两句。
朱翊钧转过身来喝茶,忽又听那人道:“义仍兄满腹经纶,早有才名,明年春闱,必定高中。”
那人却苦笑一声:“听闻权相有三位公子今年都要应考,在下无权无势,哪里争得过人家?”
另一人又道:“就算是权相的儿子,科举凭的也是真才实学。”
“那倒未必。”那人又笑笑,欲言又止,“我听闻……算了,不说也罢。”
权相之子,参加科举,就差点名道姓说是张居正的儿子没有真才实学,只能凭着当首辅的爹。
而且,进士要录取三四百人,他却只说与权相家三位公子竞争。这是默认自己有鼎甲之能,又暗示权相要让儿子进一甲前三。
听闻此言,张若兰气不过别人这么诋毁她的父兄,站起来要与那人理论,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又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等另一人走后,他起身来到旁边,对那人说道:“还未请教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站起身,朝他作揖:“在下临川汤显祖。”
“汤兄,”朱翊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闻权相最小的公子刚开蒙,将来也要应考,只怕你还要再委屈十来年。”
“……”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元1607年,欧洲移民登陆美洲,屠杀印第安人,而后有了自由的美利坚。
早在几十年前,明代思想家就开始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尊重女性。
第230章 汤显祖愣了片刻,……
汤显祖愣了片刻,听出对方在揶揄他,也不恼怒,只笑着回敬了一句:“看来兄台已经决定要依附权相了。”
朱翊钧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汤兄也可以这样认为。”
他是君,张居正是臣,他是学生,张居正是老师,他们俩向来是互相依靠。
朱翊钧带上张若兰和张简修准备离开,汤显祖却叫住了他:“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通州,李诚铭。”
三人往后面更僻静的地方走去,走远了张简修还不住回头,愤愤的说道:“这个汤显祖,他认识我爹吗,认识我哥哥吗?这还没到会试,他凭什么说我哥哥高中是因为我爹是首辅。”
张若兰轻轻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呀?”朱翊钧戏谑道,“我怎么记得,刚才有人‘噌’的一下就要站起来,跟人家理论。”
张若兰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刚才听到他那样说我的父兄,一怒之下想与他争辩。”
“但我现在想想,其实也不必动怒。”
张简修问:“为什么?”
张若兰说道:“只要咱们的爹是首辅,就总会有这些闲言碎语。”
“哥哥们考不上,他们会说‘首辅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哥哥们考上了,他们又会说‘不过是生得好,有个做首辅的爹’。”
“首辅不认得一个远在临川的书生。书生可以告诉旁人,首辅也知道他早有才名,并试图拉拢他。而他,秉性高洁,不肯攀附权贵。若金榜题名,是他才学过人,不依附权相也能高中;若榜上无名,那是因为他得罪了权相。”
“立于不败之地。”
张简修一脸崇拜的看着张若兰:“姐姐说得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
张若兰又摸摸他的脑袋:“所以,咱们只要做好自己,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朱翊钧看着她若有所思,张若兰对上他的目光,以为自己刚才口不择言,哪句话触怒了圣驾,只得敛了神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朱翊钧笑道:“刚才,李贽说,你这样的姑娘,是当年孔子周游天下,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人才。”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这不是让我寻到了吗?”
张若兰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转过了身去。
“那可不!”张简修满脸自豪,“我姐姐文章写得可好了。我爹常说可惜了,她若是个儿郎,说不得要中状元的。”
张若兰拽了弟弟一把,让他不要胡说八道。朱翊钧却道:“不可惜,哪里可惜了?”
“我的老师徐渭,著有四部杂剧,其中一部说的是才华出众的女子黄崇嘏乔装男子,安邦定国的故事。”
他又看向张若兰:“等回到江陵,我拿给你看看。”
张若兰却不看他,仍旧低着头,应了一声:“好。”
“再往那边走,是书院的后山。”
三人闻声顿住脚步,旁边有一处凉亭,亭中独自坐着一位少年,与他们几人年纪相仿,手里正捧着一本书。
朱翊钧带着姐弟俩走入亭中,这才注意到,那少年手里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本,而是自己用线装订起来的一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