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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了一身满-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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橹谏琊ⅰ!
  言语平淡无波无澜,却是令在场之众皆为之臣服的威严凛冽,那声“钟节使”最有力道、仍依睿宗朝的叫法而不认什么“摄政王”的名目,不是君主、胜似君主。
  钟曷亦觉受辱,不知为何明明自己身在城墙之上却仍有屈居人下之感,他重重一摔袖袍,又冷笑道:“方侯开口句句不离社稷,却未免将那个‘我’字放得太大了——怎么,长安落于我手是所谓‘陆沉’,在你手便是什么‘光复’了么?”
  方献亭神情不变,远望对方的目光冷而沉静,道:“拓那尚在潼关以西,都罗亦在洛阳之北,今日已无人能至此救你性命——钟节使,一朝移天易日十年大错铸成,你我周旋无益,未若还是早日渡江去见陛下吧。”
  落日的余晖已然降下,在蔽日的乌云尽头隐有一点惨淡的金辉,那一刻钟曷的眼中分明也有悲伤之色,“大错铸成”……也许那四字也曾令他心有戚戚吧。
  “‘渡江’……”
  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跌出眼眶。
  “方献亭……你不觉得可笑么?”
  “天下之大,所有江河都已被我阅尽,却唯独金陵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何况即便我去了……你又还能回去么?”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狰狞的神情越发扭曲,仿佛野兽看到将与自己同死的诱饵一般亢奋。
  “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将宋澹的女儿带出了金陵!”
  “你与她苟且之事是真!也知我此次兴兵另有因由!江南已经容不下你,卫钦的儿子要你一人去担天下之怒——”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还是来了……”
  “兔死狗烹得鱼忘筌……难道你不知自己也是要被他们射下的一只鸟?”
  他像是感到困惑,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语在长安城下的千军万马间搅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而方献亭的神情始终不变,即便身后的纷纷议论已充斥于耳、即便跟在自己身后的四弟已然脸色大变频频回头张望。
  “还是他们没有料错……你果真要拥兵自重独占长安?”
  钟曷又继续疯癫地自语,阴霾下的断壁残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方戏台。
  “是的……是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陵以为是他们捉住了你!可你亦不甘心为他们所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献亭!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比他聪明,也比他卑鄙!”
  他像同时听到了世上最悲伤的笑话和最绝妙的讽刺,豁然开朗的眼前又再次浮现出故人熟悉的面孔——方贺,那个心甘情愿一生为大周卖命的痴人……他费尽心力教出的儿子,却原来只是一个同他钟曷一样的窃国之人!
  ——不!
  他甚至远远不如他!
  他钟曷至少敢作敢当无惧世人唾骂!而他方献亭却假仁假义占尽虚名、直到最后才为一己私情将计就计叛尽天下!
  “什么颍川方氏——什么至清至正——”
  他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高声嘶吼。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空荡的回音在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盘旋,区区“不过如此”四字却沉重得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喘不过气——事到如今军中上下也对坊间流言有所耳闻,江南皆称君侯与太后有染,此前北伐是佯败养寇、如今出征则是拥兵叛国,如今钟曷也这样说……难道,他们的君侯果真……
  “三哥……”
  颍川方氏风骨传世,却也因此受制于人,但凡清名被污便成他者口中千古之罪,方云诲已经感到自己身后军心动摇,那些随同他们千里奔袭征战不休的将士可为守疆护民而死、却不愿为上位之人的野心争斗而亡。
  方献亭却似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也或许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早已经不在意了;对面目露凶光的突厥人已悍然举起了双刀,他亦从副将手中接过沉重的长戟,乘马而去前只回头对四弟浅说了声:“孜行,退后些。”
  方云诲哑然,那时听着三哥平静的语气心中也有一瞬划过异样之感——他是驰骋疆场的武将、自不似朝堂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来得心思活络,军中人的天职只在服从、他又是家中行末早习惯对几个兄长言听计从,三哥是主君、亦是他最敬重爱戴之人,他从未怀疑他对天家的忠诚,即便早知他与宫中那位太后……
  小小的惊疑在心中升腾,渐渐又在不安和恐惧中扎下了根——他知三哥已派姜潮和娄风赴颍川保护太后,千机府名义上是在各地平息暴丨乱、可实际却皆为太后所调遣,所以即便前方兵力吃紧至此三哥也不曾动过调神略驰援的心思,宁愿自己……
  他的心越跳越快,第一次认真思索起三哥一切安排背后的用意,而当许多痕迹与钟曷方才所言一一贴合、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又忽然出现在他心底——
  倘若三哥真的要反……
  身为颍川方氏之后的他是该选择顺从……还是抗拒?
  他还未想出答案,一声沉重的锐响便突然炸开在耳畔,抬头只见三哥已与那突厥人战至一处,对方身材孔武、手中双刀却舞得虎虎生风,冷刃的残影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仿佛兜头便要将人笼罩其中。
  “啊——”
  那突厥人口中不断发出桀桀怪叫,碧色的眼也像野兽在暗影中发出阴厉的寒光,长戟不断与双刀相接,刚猛的力道令兵刃频频发出金玉破碎之声,天罗地网岌岌可危,殊死一搏险象环生。


第172章 
  “咴——”
  骏马长嘶其声萧萧; 是三哥的马临事乱了阵脚——它很年轻也很健壮、正像当年的濯缨一样高大矫捷,只是它陪他的时日终究太短、不能像濯缨一样懂得他的心意,刀光剑影间难免受了惊吓; 在双刀再次伴随怪叫劈下时步伐却有一瞬的凝顿。
  “三哥——”
  就是那一瞬害了他。
  冰冷的刀锋狠狠刺穿甲胄,方云诲心惊胆战的疾呼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三哥的血顺着刀柄一滴滴坠落、在长安城下的满地霜白中就像一朵朵潋滟的梅花。
  三军皆是变色; 居高观战的钟曷亦是双目放光振奋不已,方献亭的神情却没一点变化、仿佛被在胸口上几寸开了个血洞的人并不是自己,不避对方的力道却反顺之向前、令见惯血腥杀人如麻的突厥人都不免一愣,下一刻锋利的长戟向上一挑、不等对方反应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浓烈的腥气随风远远飘散; 那个横刀立马的男子在那个时刻正似一尊无忌的杀神。
  “当——”
  他将刺入自己血肉的双刀拔出又随手扔到地上; 抬头远望城楼的目光染着平静的血色,钟曷看到他遥遥向自己望来; 难以言喻的羞愤与绝望伤人脏腑摧人心肝。
  “剑——”
  “拿本王的剑来——”
  他如失智一般粗声下令; 眼前天地早已混沌难分界限,落日彻底沉没了、西都城下便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渐渐无数火把在黑夜中亮起; 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都是来围杀他的炬焰、却偏偏令他想起了最鼎盛繁华的旧时长安。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高声的吟诵怪诞不经; 盛世的繁花却似在一刹那开满了; 他看到千峰叠翠的终南一山,看到山下灯火璀璨的曲江夜宴,看到西都之外深林落雪的骊山冬狩,看到宫闱之内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
  看到妹妹; 看到济儿,看到曾将钟氏这个陇西小族步步拔擢为大周新贵的睿宗; 看到冥顽不灵永远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方贺……
  ……最后终于看到自己。
  那个壮年时意气风发阔步迈入长安城门的自己。
  这个末路时白发苍苍一手毁去长安基业的自己。
  “摄政王——敌军又在攻城——”
  士兵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他则同样看到如龙的火把步步向自己逼近——他并不恐惧,玉石俱焚乃是天下第一流的畅意,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举起沉重的铁剑与敌厮杀,又模糊看见城下的方献亭从身边将士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挽之似满月、飒沓如流星,当年的晋国公世子便是这般一箭倾天下,为坐拥盛世的睿宗射下翱翔天际的白肩雕。
  “嗖——”
  他的目光追随利箭划过夜空,亲眼看到它射向悬于城楼之上的“钟”字旌旗,方氏之主箭无虚发、旗杆应声而断,那个“钟”字便在千万人眼中缓缓坠落——它在黑暗中飘零、终而萎顿在无数的火光里,千军万马都从它上面踏过,鲜血与污泥似乎已在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杀——”
  “杀——”
  “杀——”
  人人都杀红了眼,远自江南而来的朝廷军也姑且放下了片刻前对君侯的猜忌,前锋营在漫天箭雨中拼命向前,冒死为中军撞木蹚出一条血路;守城一方亦无路可退,背靠长安坚城、即便只剩孤军也可在弹尽粮绝前再支撑数日,他们要随摄政王置之死地而后生,援兵一定就在路上,拓那汗王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
  长夜漫漫无边,每个眨眼的瞬间都有人无谓地死去,他们举刀相向仿佛曾有宿世的冤仇、可实际却都只不过是他人争斗中素昧平生的棋子——这偌大一个天下还剩多少可堪征战的壮年男子?苍颜白发的老朽也被逼着拿起刀剑同人拼杀,直到终于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终于无人问津尸陈荒野——长安终于又成为了一座不夜城,巨大的轰鸣恰似彻夜的笙歌,壮烈的烽烟便是不灭的灯火。
  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时刻留意一个缓缓走向城门的人,即便他未着甲胄,只有一身寡淡素净的白衣。
  许多年了……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打理过自己,蓬草似的乱发遮蔽住原本英挺的面容,潦倒的酒气则是勉强为自己遮羞的工具——今日却终于得以端端正正净面束发,那一身不合时宜的龙袍也终于能够毫不留恋地脱去,世上无人能够懂得那一刻他心中感到怎样的轻盈,正似劫后余生重见天日的欢喜。
  他知道的。
  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陛下快走——”
  “陛下——”
  有忠心的将士在对他疾呼,大约是见他孤身走向城门唯恐他被刀剑所伤;他只笑着摆摆手,心底却因称这一声“陛下”想起已故的父皇,令和年间四海升平,也唯有盛世之君才不愧臣民这般敬重。
  ——他应该被称作“殿下”的。
  普天之下那么多人……也唯独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这样称呼他。
  “……殿下。”
  那是少年时,他们几个皇子还一同在晋国公府习剑,长安的夏日漫长炎热、国公的教导又总是十分严格,皇兄因有胸痹之症向来不会受到苛责,他却和那些方氏子弟一般被锉磨得厉害,他在宫中养尊处优,哪比得将门之子颠扑不破?常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大汗淋漓瘫倒在地,因此时常受到国公斥责、难免因失颜面而心中郁郁。
  “父亲执教固然严厉,但殿下今日饶讨得也实在不高明,”贻之很少替他说话,私下还常同他父亲一样出言挤兑,“比前日还早小两刻,如何能令父亲不生气?”
  他不满,躺在他们国公府厢房的屋顶上看星星,西都的夏夜百无一是,唯独星星瞧着比平时大些,近得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你懂个屁——”
  他在他面前不忌说诨话,那时年纪轻,也没有后来渐生的许多隔膜。
  “你父亲就是厚此薄彼!——我皇兄日日挥两下剑就走、剩下的工夫都去寻你姐姐喝乌梅浆,他怎么就不说他?”
  贻之听言摇头,大约那时确当他是亲近的友人、与对元景元希他们没什么不同,听他提及皇兄神情又谨慎起来,说:“东宫之事不宜议论,今日在此便罢、往后殿下却切不可如此了。”
  年少轻狂岂甘屈居人下?他不领情,反嗤笑一声呛他:“我还当你们方氏与旁人有何不同,原来也不过是攀高接贵趋炎附势之辈——怎么,就因为你姐姐要嫁进东宫去,我便半句不能说嘴了?”
  当时天家与方氏婚约未结、只是人人都知东宫已对晋国公之女志在必得,他卫铮不甘心如此臂助为他人所得,或许的确生来就是野心勃勃欲问其鼎,也或许最初的最初……不过就是一点意气。
  贻之不接话了、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这些,他却怕他走了单剩他一个晾在屋顶,就又扭头沉了声说下去:“我只是希望你们公平些……”
  “希望你和你父亲都知道……我也已经尽力了。”
  耿耿星河欲曙天,后来想想似那般同对方彻夜长谈的机会一生也没有几次,父皇说过颍川方氏是世上最难驾驭的臣子——他们的确最为忠诚,可要在遵从之外赢得他们真正的敬意,殊为不易。
  “父亲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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