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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此行的目标消亡,就意味着他们白白报废了一辆越野车,白白死了一个队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子弹,白白经历了这种等级的威胁,得不到任何金钱补偿。
但他们自己都饿着肚子,要到哪里去找食物给猎隼幼鸟吃呢?
格根垂着眼帘,莫日根抖着嘴唇。
阿尔斯兰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方面害怕幼鸟死掉会加重他的“罪孽”,另一方面害怕格根会让他去车上拿带来的饵食,就化身成一个锯嘴葫芦,话都不敢讲一句。
但几分钟后,他还是成了离开遮蔽处的那一个。
阿尔斯兰不敢不去。
他甚至觉得石头雨都比峭壁下要安全。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格根垂下眼帘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掩饰他沉思后得出的结论——格根在打量恩和的尸体。
长生天永远不会宽恕这种罪恶。
阿尔斯兰木然地想。
或许是他短时间内向神说话的次数太多,当他抓着小纸袋浑浑噩噩地往回跑时,却发现那只小金雕不知何时已经降落在了崖壁中间。
它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能清楚地看到它。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点人性化的冰冷,不像一只猛禽,反而像是神话传说里的报丧鸟。
莫日根从躲避处闪身出来,抄着猎枪瞄准金雕,但在他要扣动扳机时,金雕就像知道接下来跟着的是子弹一样,做了一个突然加速,然后才放慢速度。格根紧跟着举起枪,但就在他举起来的时候,金雕却直接拔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顶上。
接下来的半小时风平浪静。
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金雕才重新出现。
这回它不仅在低空盘旋,甚至当着他们的面下落,用一个非常流畅的姿势捉走了地面上的雄性猎隼,没有停留地重新拔升高度,朝大鸟巢折返。
它飞得这样低,飞得这样稳,似乎不再畏惧猎枪。
更奇怪的是,金雕在把猎隼放到山上后第三次、第四次往山下飞,有时还会飞得非常近,好像有意要让人类看看自己、攻击自己一样,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可天色已经非常暗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他们三个的枪法又不如恩和,草原是危险的,更别说边上还躺着一具尸体,谁也不敢再浪费子弹。
夜幕降临时,虫子开始唱歌。
就在这时,格根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感觉金雕似乎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事,他感觉金雕似乎已经看到了什么。
第124章
草原的夜晚很寂静。
没有家家户户电视机放影视剧的声音;没有车辆嘀嘀按喇叭的声音,没有飙车党炸街的声音,只有风声和虫鸣;偶尔夹杂着一两个小动物的窸窸窣窣。
荒野深处和钢铁森林是两个极端。
如今在随便哪座城镇里都很难看到完整的星空了;偏僻点的地方还能看得多些,繁华点的地方干脆只能看到少数几颗格外明亮的。
高楼矮巷里各色灯光共同汇聚成陆上星海,世界扭转;把光辉划给地面,把黑暗划给天空。但在草原上;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
无数个夜晚,安澜在难以入眠时抬头看着流转的银河,思考着此时此刻照耀在她羽毛上的是多少年前诞生的光。
这些遗泽今晚也在朝地球洒下。
大自然将在朦胧的银光里对破坏者进行复仇。
太阳落山前安澜就在盘旋时看到了远处的野兽;它们被偷猎者投放的血液炸弹所吸引,只是忌惮拿着棍子的两脚兽;也忌惮巢区里的金雕姐妹;不到天色昏沉时不敢轻易动作。
所以狼群等待。
而现在——时机来了。
十几个身影一改先前蠢蠢欲动的试探模样;毫不犹豫地朝食物所在之处奔来,体格最大的头狼跑在最前面;在上到一处草坡时朝左右各回了一次头;作势要咬,把其他家庭成员死死按在了自己背后。
它观察着一百米外的峭壁,也观察着几个正准备从食物边上离开的两脚兽;用经验判断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蒙古狼凶狠又狡诈。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蒙古草原上狼群泛滥;它们不仅猎杀野生动物;还会威胁牧民和羊群;于是蒙古各地每年都会组织好几次猎狼行动。
久而久之;蒙古狼都明白了“棍子”的威力,但也摸透了人类的战斗模式。白天它们潜伏起来,到了夜晚就是羊圈和落单旅人受难的时候。
头狼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下一秒,十几头蒙古狼奔跑着分散开来,从四面八方朝峭壁底下包围过去,同时响起的还有人类的厉声叫骂和杂乱的枪声。
格根在扣动扳机时庆幸自己心狠。
他觉得晚上金雕不可能跑出来丢石头,天色一暗就催着莫日根和阿尔斯兰带上猎隼转移方位,不要再待在尸体边上,容易被野兽袭击。
三人从藏身地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准备换一个石洞躲避,等卫星电话那边的后援过来把他们接回家。
才走出去没两步,莫日根和阿尔斯兰还在找足够大的凹陷,格根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冷汗就顺着脊背往下流——
草坡上亮起一双眼睛。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最后变成一片黄澄澄的海洋。
他握枪的手攥得死紧,脸上也有汗在冒出,心里还能冷静地思考:
这个高度不可能是狐狸,这个集群度也不可能是狐狸,只可能是某种更大的更危险的动物。
是狼。
格根和蒙古狼打过很多次交道。
那时他坐在钢筋铁骨的越野车里,狼群在他看来不比流浪狗凶多少。
心情好时就组织经常坐副驾驶的恩和一起开枪打死前排的三四只,看着后排逃之夭夭;心情不好时干脆开车碾过去,只要有一只被压到惨叫连连,整个狼群都会往后退缩,留出足够的用来逃跑的空间。
不过现在他没有车。
能依赖的全部是两个手下和四杆猎枪,顶多加上一具可以用来喂狼的尸体和一座底部勉强还算好爬的峭壁。
格根闭闭眼,一咬牙,压低声音道:“别找了,往上爬,有狼!”
说完,他把枪背在身上,一马当先地抓着山石朝顶上爬去,全然不管开始尖叫的莫日根和呆若木鸡的阿尔斯兰。
恩和的枪在他手里,加上原来那把枪的子弹,一共19发,莫日根有6发,阿尔斯兰有10发,只要爬到高处,处理一个中等狼群还是有机会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定了定。
三人发挥出比平时更高的水平,在半分钟里就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上到三米高处,挤在一个小小的还算和缓的平台上。
这时狼群也到了眼皮子底下。
在这个距离,格根数清楚了一共有13头狼,而且借着月光,他把每一头狼朝恩和扑去时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看清楚的还有莫日根和阿尔斯兰。
一直做望风工作的莫日根抓起枪想也不想地朝天打了两发,阿尔斯兰跟着开了枪,不过他瞄准的是正在撕扯恩和尸体的狼群。
“蠢货!”
格根大骂起来。
当初他到底是怎么选的人,整个团队里除了恩和还有点用,另外两个都是来当拖油瓶的吗?
十几头狼敢上来和三个人硬碰硬,不是饿了好几天没有这胆子,它们要吃恩和就让它们吃好了,等到肚子填饱一些,凶性自然下降,到那时再发动攻击,只要打死几头,还怕剩下的不夹着尾巴溜走吗?
可现在开枪是为了什么?
一个朝天开枪除了浪费子弹没有任何作用,一个朝狼群连开四枪,反馈就是咆哮,没有一丁点小狗被踢伤之后的呜呜惨叫声。
月光下什么东西都只有一团影子,瞄准镜不管用,凑到几米远处准心还强些,隔着十几米远三米高,再加上蛇皮枪法,能打得到个鬼!
最重要的是,狼群骚动,显然是凶性已起。
偏生这时候猎隼还要来添乱,五只喂饱后睡着的幼鸟被枪声惊醒,下意识地鸣叫了好几声;而雌鸟则是被蒙古狼的气息惊动,身体被笼在网兜里,还不忘发出长串长串的警告声。
格根眼前一黑。
“闭嘴!”
他咬牙切齿地捏住了猎隼的嘴巴,然后带着手下又朝上爬了两米。在这个高度,安全感稍微上来了一点,三杆指着下方的枪抖动幅度也小了一点。
“它们吃饱了就会走。”格根骂着,“你们把子弹留好,等会儿要是有想往上爬的,来一个打一个,要是不爬就随它们去,再在这浪费子弹,不如跳下去还死得快点。”
“它们吃饱了就会走?”莫日根哆嗦着问。
“畜生不敢和人斗。”格根冷哼。
这句话让两个手下稍稍平复了一点心情。
结果这心情刚平复下去没多久,突然之间,三个人都听到了碎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砸在凸起处的“噼啪”声,还有较圆润的石头一路畅通无阻滚下来时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
一时间,格根觉得自己连话都不想说了。
石头,石头,又是石头!
他哪里不知道是那只疯子一样的金雕在搞鬼。
天色这么暗,山又不算矮,没人看得清石头从哪个方位滚下来,也没人看得清石头有多大,摸黑听这种滚动声,偶尔还会被溅起的飞石划出伤痕,直叫人毛骨悚然、压力骤升。
山上有猛禽在高声鸣叫。
听到这个响动,雌性猎隼拼命挣扎。
格根一时不慎被它从手里挣脱开去,网格勒得手掌剧痛无比,他还要持枪警戒,也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两个手下,于是干脆把网兜朝侧面崖壁上的小平台一丢,准备等后援到了再过去捡。
可就在网兜脱手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他倾身向前,想把刚刚离开指尖的网兜抓回来,或者干脆三两步走过去把它捡回来,但是来不及了,已经太晚了。
一只大鸟从天而降。
格根反应迅速地开了一枪,身边莫日根也开了一枪,可金雕的速度太快了。它把降落、捞抓和起飞三个动作合为一体,硬是提着猎隼拔升而起,半点没有停留。
等格根再过去检查时,手掌在地上没有摸到丝毫滑腻的血液,被枪打掉在地上的、被他捡起来的,只有两根长长的羽毛。
现在他们只剩下五只幼鸟。
子弹数量也降到了危险的28发。
狼群还在下面大快朵颐,金雕在飞上山顶后又开始往下丢石子,没有身边山洞做掩护,头上没有山石做遮挡,三人在寒风中站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气。
在一片寂静中,蒙古狼进食时发出的响动更加鲜明,他们几乎能想象出每一声动静是在啃咬肌肉还是骨头,也几乎能看到两头狼从两个方向咬着拔河的是什么部位。
漫漫长夜,痛苦煎熬。
当蒙古狼终于没有东西可以吃,尝试着把前腿撑到岩壁上来时,三个偷猎者知道自己走到了穷途末路。
狼群没有吃饱。
它们还准备继续攻击。
“看来我们只能开枪了。”莫日根忽然说,“藤笼给我背吧,我枪里只剩3发子弹了,你的还多点,不背东西打得准。”
阿尔斯兰不做他想,还觉得没有负重逃跑起来方便,于是解下了身上的藤笼。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让格根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藤笼完全易主的那一秒,莫日根忽然把笼子往前重重一撞,直接就把他撞得失去重心。
格根的脸皮在抽搐。
莫日根急促地喘息着,看着阿尔斯兰徒劳地抓握了一下,然后沉甸甸地朝下方摔去。
而阿尔斯兰自己则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状态。
他背朝地面,面朝星空,耳边是草原上不息的风。
当一个人过于恐惧的时候,大脑无法处理这个信息,恐惧会蒙上一层磨砂玻璃,变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无法克服,其他东西便从恐惧底下浮起。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阿尔斯兰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还有闲暇去思考。
绝望吗?
绝望。
后悔吗?
后悔。
如果不把藤笼交给他就好了,如果之前不站在最外面就好了,如果这次没有跟着来就好了,如果从未干过这行就好了。
一切或许都是长生天降下的惩罚。
他别无选择。
只希望自己在山洞里的悔过都能被听到,自己对一些小鹰的帮助也能被听到,希望功过可以相抵,希望死亡可以洗去身上的罪孽,希望灵魂能和其他人一样,在下世幸福地生活。
风声停滞了,星空也似暗淡。
然后他摔在地上,摔断了脊柱,摔断了脖子,当即失去知觉。
没有什么更浩大的意志在天空中等待着接引他,没有什么灵魂离体进入下世幸福生活的戏码,也没有什么地方记录着他的罪行、他的忏悔,计算着可以抵消这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