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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他投奔乌斯后的每次凯旋而归,等待自己的都不是欢呼,而是所有人这样又敬又怕的目光。
他翻身下马,走到陈三身边,生硬地将陈三的头拨到一边,伸手探了下脉搏与伤口的深度,半晌起身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吓晕了,回去吧。”
起先嘲讽过裴向云的那个壮汉这会儿似乎回过神来,干笑道:“小,小兄弟,不是还有乌斯人么,我们这么回去……”
“乌斯人?”
裴向云背着陈三上马,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都杀了,还有么?”
都杀了……
他上下嘴唇一碰,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却不亚于在这几人心坎上砸了块石头。
那几个炊事兵战战兢兢地骑上马,沿着小路从草垛后绕出来,这才看见了相当惨烈的战场和横死一地的尸体。
裴向云却对眼前这些都见怪不怪了。
他只是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心中暗暗发愁。
瞧着这日头,估摸着要到快午时才能赶回陇西军营。而自己前一夜在枕头底下留了字条,老师怕是也已经看见了。
还有这一身血衣……
裴向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夹了下马肚子,企图快些回陇西军营。
但到底还是太迟了。
隔着半个垄地,他们便遥遥地看见一小队整装待发的燕兵,为首的人一袭白衣端坐马上,眉眼间皆是冷意。
炊事兵们也仅仅刚瞥见这一小队燕兵,紧接着便看见方才如神兵降世般的那位小兄弟几乎连滚带爬一样从马上滚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向那为首的人奔了过去。
背上还背了个要死不活的陈三。
江懿一言不发,看着自己那逆徒狼狈地从马背翻下来,继而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半路上还险些脸朝下摔了,眉眼间的冷意更甚。
他身后的轻骑队长犹疑道:“江大人,这……”
这是不是用不着他们了?
江懿微微阖眼,舌尖抵着后槽牙,冷静了片刻后压下几分怒气,低声道:“不用了,回去吧。”
说完他率先调转马头向军营而去,压根不想管那发了疯非要靠两条腿追过来的狼崽子。
“江大人……”轻骑队长看了一眼裴向云,“您的学生他……”
“管他作甚?”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火气:“他有能耐,偷偷带炊事兵去伏击乌斯人,我能管得住他?”
他的声音不算小,又在原地耽搁了片刻,恰巧被快要追上来的裴向云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慌,下意识哀哀地喊了句「师父」。
却被马蹄声盖住了。
那人似乎真的不太想看见他,连背影都那么决绝。
裴向云想起了那伴随着自己无数夜晚的梦魇,老师也是如此决然地离自己而去,只留下一个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所以方才为什么要下马呢?
汗水成串地从额上流下,落在衣领中,黏腻得他有些难受。
他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高挑的背影,背上背着的人忽然动了下。
“俺……俺是死了吗?”
陈三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张扬,变得虚弱了许多。
他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沾了血迹的衣服,登时「啊」地叫了一声,扒着裴向云肩的手骤然抠紧。
裴向云正黯然神伤,听了他的声音后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因为谁又惹老师生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活着呢,鬼叫什么。”
陈三听了他的声音才缓过神:“裴小兄弟?你这是受伤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血?那队乌斯人呢?俺们能立上功么?”
都差点被人一箭钉死了,还想着立功。
纵然是裴向云这种惯常不愿意动脑子的,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他懒得再理陈三,面无表情道:“自己能走吗?自己能走就滚下来。”
“能,能的,谢谢你带俺回来,俺……”
陈三软着手脚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这位小兄弟忽地从自己身边窜了出去,拔腿奔向陇西军营。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QAQ;
他老师:滚;
来辣——
第54章
张戎见江懿没出去多久便回来了,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你出去找人了么?”
江懿冷着脸:“他们回来了。”
“有伤亡吗?”张戎松了口气,紧接着也恼火起来,“这帮人胆子忒大,知不知道这违反军规了?”
江懿不想多说,转身刚要回自己的帐中,便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父……”
他动作一顿,蹙眉回头,发现狼崽子似乎真是用两条腿跑回来的。
裴向云脸上原本就沾了血迹和沙土,现下出了很多汗,被汗水糊作一脸黄黑。
他抬眸就看见江懿那双含着失望的桃花眼,心中倏地一紧,低声道:“师父,学生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江懿怒极反笑,索性不走了:“我以为你能耐大了,明日便要起兵揭竿而起造反了。”
「造反」两个字触了下裴向云的神经。
联想起上辈子江懿对自己不告而别的深恶痛绝,他几乎笃定般地意识到了老师为何生气:“师父,我没想造反,我只是……”
裴向云说到这儿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继续讲下去。
如果把炊事班这些人供出来,他们定然是要受军法处置的。轻则五十大板打完自生自灭,重则直接没了命。
陈三家里还有个弟弟……
他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陈三说他娘连好好下葬都没钱时眸中骤然暗下去的光,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死前那双带着绝望的眼。
如果陈三死了,他弟弟怎么办?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脑袋发热,一句谎没细想便脱口而出:“我前些日子出去捡柴火,看见了那队乌斯人,想着如果能将他们剿灭,回来定然能领赏,一时鬼迷心窍,所以……”
围在一边的燕兵知道这是江相在训学生,十分有眼力见地散了。
张戎站在一边,闻言沉声道:“那你为何带着炊事兵一起去?若是真的想剿灭乌斯人,你喊轻骑不是更有把握?”
“因为我和别人不熟。”
裴向云越扯越觉得有理,干脆破罐子破摔:“而且师父一直不喜欢我,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立功,如果这次剿灭乌斯人算得上立功的话,师父会不会对我好一点。”
江懿动了动唇,牵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没立功?我在乎你立不立功?”
裴向云看着他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愣在原地:“也,也不是,我……”
“好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江懿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额角发疼,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张戎瞪了他一眼,旋即朗声道:“裴向云触犯军规,来人将他押去刑房关着,明日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一边候着的两个亲卫上前,一人架着裴向云的一条胳膊便把他拎去了刑房。
这个结局倒是在裴向云意料之中的。
他天生皮糙肉厚,是习武的料子,被打个八十大板估摸着也就是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的事,死不了。
换成那群没怎么吃过苦的炊事兵就不一样了。
只是……
裴向云被扔进刑房里,手上缚着坚实的铁镣,只能靠一扇小窗看见外头的光亮。
自己方才似乎说了不好的话,惹得老师更生气了。
在刑房中坐下时,他才分出几分精力来想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到底哪出了问题,可分析一通也没想明白,于是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完了……
之前白努力了。
他想着江懿走时那个眼神便心里疼得慌,恨不能现在就挣脱这碍事的镣铐去和老师解释清楚,自己并非觉得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扯谎圆先前的谎了。
刑房外偶尔有人走动,但大部分时间仍然相当安静。
裴向云昨晚一夜没睡,早上又被人叫起来去打了一仗,如今困得要命,就这么靠在刑房的墙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摇晃起来,迷茫地睁开眼,便看见了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的陈三。
陈三见他醒了,这才松了口气:“小裴兄弟,都怪俺。”
裴向云按了按额头,低声道:“算了,没什么事。”
“怎么能算了!”
陈三的语气激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帮他解开手镣:“你不知道江大人发了好大的火,俺寻摸着是和你有关。你救了俺一命,俺已经把你当过命的兄弟了,决计不会让兄弟受这样的委屈。”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后道:“算了,真没事。”
陈三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你还在怪俺?俺刚刚在问刘老八他们,但他们都不愿跟俺去找江大人为你作证,俺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真没想花这么多时间。”
“没有,我又不小心眼。”
裴向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肩上不知何时多了道伤口,想来是当时杀得太凶,被什么刀刃剐了下没感觉到:“你千万别去承认这事儿是你先想出来的,我撒了谎又要挨板子,你要是承认了你也得挨板子。我被打没事,你被打估计要没命的。”
陈三慢慢放下手,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俺错了,俺真的后悔。”
裴向云动了动肩,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没事,要我是你的话也得铤而走险。我父亲他……也没钱下葬。更何况你还有个弟弟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办?”
刑房外忽地「啪嚓」一声轻响,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树枝。
陈三的神色瞬间紧绷起来,慌张道:“那俺,那俺……”
“走吧……”裴向云推了他一把,“小心让他们看见你。”
陈三再三踟蹰,到底还是从门口出去了。
刑房的门轻轻合上,裴向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想起方才陈三说的话。
老师发了很大的火。
是因为自己吗?
裴向云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应该骗江懿。可若是不骗江懿,那陈三就免不了要被责罚。
真难……
自己果然就不应该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了一会儿,又听见刑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素探头探脑半晌,待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后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裴向云看见他,有些慌张道:“你来做什么?”
“我拿到了钥匙,带你出去。”
张素人长得小,非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裴向云的手镣。钥匙从锁孔处滑过好几次,这才成功地捅了进去。
“从你爹那儿偷的钥匙吗?”裴向云的语气有些急促,“你疯了?会挨打的。”
张素支支吾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故作老成道:“无妨无妨,你跟着我走就好,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他说完便拽着裴向云的袖子径直从刑房中走了出去,一路上幸运地没碰见什么人。
裴向云提心吊胆了许久,在进了营帐后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道:“你这孩子,到底从哪弄的钥匙?”
张素脸憋得通红,嘴倒是硬得很:“你别管那么多,今晚便住这儿吧。”
裴向云还未打量完这间营帐,便听小孩语速极快,背书似的道:“屏风后面烧了热水,可以洗一洗身子,桌上有粥馍馍和菜,饿了可以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不再给裴向云询问的机会,一溜烟撩起帐帘冲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裴向云一头雾水地走到桌前,果然看见了张素所说的饭食。
粥是最简单的白米粥,菜也是最简单的炒青菜,其中一道里面放了肉丁。
他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早上临走前胡乱啃的干粮不知被消化掉多久了。
裴向云也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单净了手后便狼吞虎咽地先吃了个白面馒头。
青菜似乎只过了水,还带着点不知名的甜味,比往日炊事班那些抖着手放盐做出来的菜清爽可口了许多。
这似乎不是那位重油重盐的炊事班班长施光远做的饭。
那会是谁愿意把自己从刑房里捞出来?
张戎?
裴向云一边风卷残云般将饭食都吃了,一边将那几个平日相对看自己顺眼一点的人猜了个遍,却始终没敢猜是江懿。
毕竟今天他骗了老师,说了让老师难过的话,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江懿为自己准备饭食和热水。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阵阵疲惫感翻涌而至。
这是自己第一次试着去关心别人,换来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毁了先前在江懿那儿好不容易洗清些许的坏印象。
当真是得不偿失。
裴向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身上黏糊的血衣脱了下来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