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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岑开致盯着江星阔,问。
四下一静,几个各处盘查的仵作和捉事人都纳罕的盯着岑开致瞧。
江星阔弯腰挑起馥娘面上的衣裳,转而睃了岑开致一眼,借着莹莹烛光,眸中森然的幽绿令岑开致一下失语。
一个面善些的捉事人道:“算你走运,我们少卿大人正好在附近。”
“那你又是何人?”他问,却不看她,反而打量起那只猫来。
生了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腰都没他的胳膊粗,说话倒是硬气。
江星阔还是头一回碰见敢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的女子,觉得有趣。
“馥娘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岑开致压不住哭腔,粗粗的咳了一声,对上江星阔的视线,强自镇定道:“反之亦然。”
凛冽的眉几不可见的挑了挑,有一点嘲弄的意味。
仵作查验过两人尸首,道:“初步来看,两人都是醉酒后叫自己的呕吐秽物闷死的。”
“一个人倒霉成这样也是罕有,哪有夫妻俩一起这么倒霉的?”岑开致不信。
江星阔也不知听见没有,追着那只逃上树的波斯猫,踹着树干三两下飞了上去,又提着猫落了下来。
“既如此,大人,咱们移交府衙吧。”
江星阔没有理会这话,反问岑开致,“你这朋友,家境很好?妆奁丰厚?”
岑开致隐隐觉出什么,一时间抓不到手,只答他,“馥娘家境只是寻常,只陪嫁了几亩薄田。”
猫儿被江星阔拿捏了一蕃,乖顺许多,松了手也不逃了,依旧去吃糟鱼。
“糟鱼是你做的?”江星阔莫名其妙的问。
岑开致一开始便觉得馥娘死得蹊跷,所以让帮闲越过府衙直接去大理寺报的案子,可眼下又觉得大理寺亦不靠谱,心里惶然愤恨交织,只木木然点了点头。
“擅厨。”这两个字在他口中咂摸过一遍,“那你来算算这席面,花费多少?”
岑开致张了张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中的疑窦渐渐露了真容。
那碟子瓜祚不值几个钱,人人吃得,但那盆的冰镇羊肉必定是贵的。
南边的羊臊气,白切口味不好,非得北边羊才能做这道菜,脂膏凝冻,一入口就融成奶鲜味,光这一道菜,少说也得个四五两。
馥娘手边的果篮被打翻了,滚了半篮荔枝在地上。
岑开致慢慢蹲下,剥开一粒,荔肉莹洁,圆白如珠,新鲜得很。
“少说,也得二十两才置办得下来。”
江星阔的刀鞘在猫儿背脊上滑过,纵得猫儿发出娇媚的叫声。
“以这猫的品相,送到西市上配种,配上了,人家给个几十两,都是占便宜了。且说,一个小小胥吏,月钱几何?”
显然,刘吉的银钱来路不正,这一网打下去,不知能捞起几条大鱼。
“把尸首带回大理寺查验,这案子,要细查。”
扔下这句话,茶厅到院门口这段路,江星阔三两下就迈完了。
一个胥史上前,记下岑开致的姓名和居所。
“这名儿有些耳熟啊。”泉九用笔头搔搔痒,想起来了,“呦,你就是那个告了自己相公科举舞弊的小娘子吧?你相公死了,知道吗?”
岑开致盯着馥娘的尸首出神,不甚在意的‘嗯’了声。
泉九见她如此冷淡,暗道:“水杏眼,桃花腮,啧啧,看不出啊,真够心狠的。”
“喂,下回见我们大人客气点,别瞪着你那眼珠子东看西看的,要不是我们大人提了你的案子出来,你现在还在牢里呢!”
这很是出乎岑开致的意料,她愣愣的道:“可我听说是荆御史把我的案子呈上去的。”
“谁?荆方啊?我呸!正主你不谢,顺水人情倒是记得牢,大理寺提出来的案子,他一个管明州市舶司税账杂务的小吏,使得上什么劲儿?!”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荆御史三个字,泉九眼睛里都冒火了,很是不忿。
钱阿姥刚哄了阿囡睡下,偷偷出来就听见泉九发火,以为岑开致得罪人了,急匆匆上前赔罪,慌不择路还跌了个大跤。
本来就没几颗好牙,这还磕掉了一颗,满嘴的血。
“阿姥!”岑开致忙不迭用衣袖给她擦血。
这家就剩了老妪幼童,还给摔成这样,泉九也有些过意不去,支吾道:“行了,是我自己看荆方不过眼,没你们什么事儿。”
馥娘和刘吉的尸首被大理寺的人抬走了,钱阿姥半瘫在地上,下意识想去伸手抓住担架,但没够到,狼狈的扑在地上,哀哀的哭泣起来。
岑开致一夜未眠,拾掇了刘家的厨房,将吃不完的鱼、肉腌起来,又包了点馄饨给阿囡阿姥两个吃。
外头有人叩门,钱阿姥失魂落魄,充耳不闻,见岑开致要去开门才猛地回神,道:“是姑爷给阿囡订的羊奶,每日都这个时辰送来。”
岑开致一开门,门外却站着个风度翩翩的文生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望之可亲。
他面带急色,手里倒是托着一壶羊奶,“阿囡呢?可好?”
岑开致含糊的点点头,听见钱阿姥唤了一声荆大人,这才移开半步。
“方才得了点消息,就匆匆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鱼脍?”
“饭菜都叫那些官爷带走了,总,总会有个说法的。”钱阿姥好似找到了主心骨,抹着泪,道:“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姑娘姑爷送回来,这丧事总得置办起来。”
“这些都是小事,我从家里遣些仆妇来帮您。”说着,他好奇的看向站在门板的岑开致,问:“不知这位是?”
“是姑娘的手帕交,岑娘子。”
“噢,原来是岑娘子,我听馥娘说起过你断尾自救,也是果毅之人。”
这话实在顺耳,可岑开致扯不出笑,只道:“大人不必帮我粉饰,有因有果,我自己问心无愧。且说,还要谢谢大人。”
荆方连连摆手,短暂的一个笑也令人如沐春风,道:“我只是递个消息,并没费什么力气。”
倒不是贪功之人。
钱阿姥见岑开致眼圈通红,声音喑哑,道:“岑娘子回去歇歇吧。老奴还撑得住。”
岑开致刚从牢狱中出来,本就体虚,再熬了一夜,比钱阿姥还不如。
她强撑着困倦买了些山珍药材和一只肉鸽,烫毛斩块,留下一点星星炭火来煨鸽汤,这才蜷在躺竹椅上疲乏地睡去。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小小的天井兜不住浓郁的鸽汤香气。
岑开致在醺然中醒来,吃了这一钵子的药膳,这才觉得恢复了大半的精气神。
邻人得知刘吉和馥娘身故,纷纷来吊唁帮忙。
阿囡坐在秋千架上,懵懂的看着那些对她投来怜悯目光的婶婆们,困惑的看着院中渐渐变白。
岑开致刚到门边,就见着邻家妇人鱼贯而出。院里,荆方和江星阔面对而立,气氛有些诡异。
“知道这案子是大理寺来查,嘉娘托我问你好。”
荆方已经算高个,却还是矮了江星阔半个头,被他睨着,也是不卑不亢,笑容温和。
“你这厮故意的吧!?”泉九若是一只斗鸡,此刻怕是后颈的毛都要立起来了。
“也问她安。”江星阔倒是平静,用刀鞘给了泉九一屁股。
泉九撇撇嘴,默默挪到秋千架旁,从怀里摸出一匣蜜煎果子递给阿囡。
果子是什锦的,蜜金桔、蜜木瓜、蜜林檎,零零总总有七八种,以他的月钱来说,不便宜。
“嘉娘是谁?”岑开致好奇的问。
泉九正逗阿囡笑,随口道:“大人前头那位夫人,眼珠子还不如捐给北街口的算命瞎子,居然嫁给荆方了。”
他答了才发现是岑开致发问,怒道:“嘿!你还真是爱打听不要命啊!”
荆方一身绿袍,身姿如竹,岑开致托着下巴瞧,道:“荆大人看起来还不错。”
虽知那两人听不见自己说话,可江星阔恰好瞥来一眼,倒像是洞察了。
“不错个屁,”似乎是有点没底气,泉九的声音矮了几分,“他爹是金国回来的归化人。”
“哪又如何,到底是有心报国的汉人。”
岑开致这话本无意,但一出口,也觉察到了不妥。
泉九果然以为她在暗讽江星阔,气得鼻子都大了,呼呼的喷着气,道:“你们娘们就是看张脸,不识货!我就饶你这一回,再犯在我手里,别怪小爷打女人!”
他说得狠,见阿囡害怕的看着他,又别扭的做了个鬼脸。
岑开致虽不是有心的,但毕竟是失言了,只好老实挨骂。
第3章 嘉娘
泉九说尸体上没有中毒的迹象,要查,只能从钱财方面入手了。
潮热天气,最存不住尸身,该入殓了。
岑开致抱起阿囡出门,叫门后两个鬼头鬼脑的蕃人骇了一跳。
这两人仿佛污泥捏就,阔脸扁鼻的相貌多是来阇婆(印度尼西亚)的。
阿囡哭嚎了一声,引得江星阔和荆方飞快的冲了过来。
两个蕃人拔腿便跑,没两步就被江星阔踹翻在地。
临安府一贯是厚待这些蕃人蕃商的,素日里他们犯了事,若是轻罪,都交由蕃坊的蕃长来处理,还轮不上大理寺。
江星阔这一脚踹得狠了些,两个蕃人爬起来时嘴里骂骂咧咧。江星阔是听不懂,可他看得懂,抬手又是一巴掌,这下老实了。
“刘,刘鸡欠了我们货银!我们是来拿银子的!”蕃人见碰上了硬茬,捂着脸老老实实的说。
语调古怪,但意思很明白。
大家都看向钱阿姥,钱阿姥则无措的看向荆方。
荆方微微蹙眉,转而指了指院中石桌上的一个匣子。
江星阔刚才应该已经看过里边的东西,径直抽出了一张本就存疑的提货单子,上边明明白白的写着只付了定金三百两,还差一千五百两的尾款没有付。
钱阿姥不认识字,只听岑开致说了这个钱数,双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江星阔弹了弹那张凭据,道:“他一个小小胥吏,怎么会出这样大的价钱买你们的珍宝香料?你们信他,付了定钱就全然交货了?”
“天,天子脚下,我们还怕他跑了?若是不付,我,我就去临安府告,告他便是。”
蕃人言语不畅,说话磕巴,即便说谎,一时间也听不太出来。
江星阔已经查过刘吉,如岑开致所言,他们夫妇俩人除了几亩薄田和这间宅院,名下再没有任何产业,这么一大批的货,他没可能吃得下,大约只是个牙人。
但刘吉并没有拿到临安府的牙帖,即便做牙人也是个黑牙。
这两个蕃人官话不错,显然不是初出茅庐,谁会把这么一大笔货交给一个黑牙?
若是钱货两讫也就罢了,只给了定钱就敢交货,不合理。
江星阔正要说话,就听见荆方问:“刘吉背后的货主是谁?”
这话正是他要问的,江星阔正好省了。
泉九恼他越俎代庖,横了他一眼。
蕃人彼此间瞧了一眼,飞快的低语了几句,又瞪着黑黢黢的眼珠子,道:“不知道。”
江星阔冷笑一声,却见岑开致掀开石桌上那个装着地契文书的匣子,对两个蕃人道:“这里加上这宅子,不值一百两。”
她指一指昏死的钱阿姥,道:“老婆子。”又点一点阿囡,道:“小娃子。”
蕃人的肤色深,但此时也能瞧出他们唇上失了点血色。
“榨了她们也没多少油。”岑开致走近了一点,道:“不说出货主的话,你们的货银算是泡汤了。”
两个蕃人又叽叽咕咕一阵,江星阔直接把刀鞘捅进一人嘴里,冷道:“行啊,在我眼皮子底下通气,那就带回去慢慢审。”
撞上门的线索,不审要遭雷劈。
可泉九有些犹豫,人家算是苦主,像个犯人似得带回大理寺,要是有什么好歹,蕃长且有的啰嗦。
余光瞥见江星阔的眼刀要飞过来了,泉九一凛,赶紧拿人。
江星阔正盘算着怎么撬开这两人的嘴,就觉背上被拍了一记,像一只雏鸟翅膀扑腾的那么轻柔。
岑开致歪着脑袋探到他身前,江星阔只得垂眸看她。
皮肉均匀,眉眼细润,唇也小巧,怎么会有人美得这样柔嫩,好像挨一下就要破皮了。
“大人,他们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岑开致道。
江星阔好像聋了一刹那,“什么?”
岑开致眨眨眼,又重复了一遍,“差不多这个意思吧。其他的太含糊了,阇婆的话我不是太懂,他们大多去广州府或是月港,明州来的比较少。”
“你是明州人,额,你听得蕃语?”一时间,江星阔有些转不过来,又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什么意思?”
虽还是那张生人勿近的脸,但岑开致分明从他的眸中看见了傻气,有些好笑,“你说呢?”
刘吉家中空空,庙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