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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修复之后真是一套极好的瓷器,朕大约也舍不得用,所以这样也好,朕收下了。”
雍正这般说完,婉襄才有勇气抬头望向他。
他的笑意里盛满了烛光与雪色,似乎已经等待她的眼神许久了。
在错愕中婉襄的眼泪不自觉落下来,他伸出手,用温暖的指腹抹去了那两滴泪,“今日是万寿节,不许再哭了。”
太亲密了。
婉襄再一次低下了头去,她听见雍正轻轻咳了一声。
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转而望向了微微明亮的窗棂,有些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皇考留给朕的,并不是盛世。”
婉襄读过那段历史,她知道的,世人总说“康干盛世”,仿佛那时国富民殷,吏治清明,全然没有一点腐朽弊病。
但其实康熙交到雍正手里的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好的盛世。
康熙帝晚年看似实行的是“宽仁”之政,对于身边许多臣子、皇子贪婪不法的行径都没有严加惩处。
其是只是身体衰弱,倦于政务,以至于许多社会矛盾都浮现了出来,早已经不是“宽仁”,而是“纵驰”了。
“人心玩憩已久,百弊丛生。朕登极之初,便想要移风易俗,有雄心壮志,跻斯世于熙皞之盛。”
“朕临御已有八年,近来却格外彷徨迷茫。若不能政治一新,乂安民心,便是与天同寿,于朕又有何加焉?”
雍正是个很好的皇帝。
宗室之中,礼亲王昭梿在《啸亭杂录》中评价他:“宪皇在位十三载,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
若这样的皇帝仍旧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战战兢兢,日夜反思,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皇帝能够安寝了。
他大约是知道婉襄听不懂,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婉襄其实从他方才的话里窥见了一部分他这场病的病因,她之前所以为的准噶尔战事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而后他又叹了片刻的气,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莲瓣纹瓶上,“皇阿玛在位的第三十七年,赏赐朕与八弟之上的诸兄弟郡王、贝勒之位。”
“朕以上的兄弟为郡王,以下为贝勒,朕也只得了贝勒之位。那时有大臣为朕进言,皇阿玛不允,评价朕‘为人轻率’。”
“后来有一次他召朕入干清宫议事,便特意将这只花瓶赏赐给了朕。”
这是这只花瓶背后的故事,但应当并不是全部。齐妃那一日的脸色,婉襄始终不能忘记。
“朕登极之初,得皇考圣灵庇佑,龙体甚安。近来久病,常思及旧日之事,与皇考及诸兄弟相处,又念及朕的那些儿女……”
“乌仁图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弘时也是朕第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他再一次将那个花瓶拿在手中,婉襄知道他将要告诉她的,就是有关于这个花瓶的另一个故事。
“五十九年,皇阿玛将三哥与五弟的长子以及朕之长子弘时都封为了世子,照贝子品级。”
康熙五十九年,只有三位阿哥有亲王爵位,雍正既是其中之一,康熙自然会对弘时一视同仁。
有关于弘时的史料记载之中并没有被封为世子的这一段,这并不合常理,因此有许多史学家认为是被乾隆删除的,他要维护他的正统地位。
婉襄记下这一段,也算是弥补了史料的空缺。
“朕那时便已经知道弘时多有朕年少时的习气,因此将皇阿玛赠与朕这个意义非凡的花瓶赠给了他,望他戒骄戒躁,可惜……可惜到最后还是落得瓶碎人亡的下场。”
从雍正的话语之中,婉襄明白他曾经是对自己的这个长子寄予厚望的。也难怪齐妃看见这个花瓶会神色骤变了。
她是想起了亡子,想起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富贵荣华。
婉襄不想让皇帝继续回忆下去了,她抬起头,满眼真挚地望着他:“万岁爷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呢?”
第20章 劝诫
雍正知道自己是找错了倾诉的对象,政事婉襄恐怕不懂,家事又全然与婉襄无关。
可又或者,他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回应。
他待婉襄的态度总是很宽和,她既然问了问题,他便回答:“间时发寒热,饮食无有胃口,至夜间疲乏已极,却仍不能入睡。”
“倏忽间念及准噶尔之事,一时又想起福惠,忆起雍王府小轩窗,皇后的病也始终不肯好,令朕忧心忡忡……总之,数夜无眠,闭目阅尽平生事。”
这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兆头,今日雍正同婉襄说的所有话,其实都表明了他对于自己这场病的悲观。
让婉襄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酸起来。
婉襄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手重新放进了锦被里,“生病之时,心灰之事常有,万岁爷应当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雍正随手将锦被上的龙纹展平了,“那些事总不如伤心、忧惧之情缠人,朕是天子,也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心。”
婉襄想了想,从锦盒之中取出一只茶盏,“奴才愿意一试。”
人在认真地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骛。
这只茶盏的工艺并不如茶壶复杂,没有用花钉,但因伤了杯盖边缘,婉襄在边缘镶上了一片铜制的浪花。
她将这杯盖放在雍正眼前,“奴才先以生漆补齐了这个杯盖上部缺失的地方,而后又在瓷上钻孔,穿入锡钉。”
“因它并没有碎裂,这锡钉也就并不是用来加固的。只是为了粘连这一片奴才亲手錾刻出来的浪花。”
她每一次做这些活计,就算周围一直有旁人在同她说话,她也能集中百分百的精力。她是希望皇帝能认真地听她说话,短暂地忘却也好。
“将铁钳在炭盆之中烧热,而后用它来将杯盖上的锡钉烫融,它们会很好地填满空隙。”
“只是一个小小的锡钉还是不够的,奴才需要再融化了锡块附着上去,再一次将它们一同融化,这时的锡才有足够的力量牢牢地抓住铜片。”
在婉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皇帝一直都静静地望着她,这让婉襄充满了信心,将整个包边的过程诉说完整。
“錾刻好的铜片颜色其实过于鲜亮了,最后奴才还要反复地用碳块打磨,才能够使得它呈现出旧物的色泽,同这粗瓷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诉说完毕之后,雍正接过了这个杯盖,端详了片刻,最后不过只吐出了四个字,“匠人之心。”
匠人之心,巧思玲珑,雕琢万物之美。
婉襄并没有让雍正重新陷入任何复杂的思考,她很快开始了另一个话题,“前几日奴才的院中跑进来一只小松狮犬,万岁爷猜一猜,那是谁的狗?”
雍正淡淡笑了笑,“是那答应的。宫中除了朕,便只有她养狗。”
不知为什么,婉襄觉得自己此刻从他眼中读出的是寂寞。
万人之巅,无人之境,那里太寒冷了,她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
“的确是那答应的,她初初搬到启祥宫,豢养的小狗不认得路,便跑到了邻近的永寿宫附近,恰好跑到了奴才的院子里。”
“奴才自小生活在民间,松狮犬见得不少,也见过富贵人家的猫狗穿衣裳,但如那答应那只松狮所穿的白泽服一般精致的,倒是还真没有见过。”
雍正点了点头,“是朕近来烦闷之时令内务府造出来的。那答应□□的松狮机敏无双,朕亦十分喜爱,又因它通体洁白,因此给它造了白泽服。”
婉襄眼见着雍正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不似方才沉默悲观了,连忙趁热打铁。
“奴才听顺公公说过,您还给您的造化狗,百福狗做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马衣等等,奴才十分好奇,真想见一见。”
言及爱犬,雍正终于有了些谈兴:“不止有你说的这些,还有猪皮衣、鹿皮衣等等。”
“朕亲自绘图,令内务府的工匠改了许多次,也就只是勉强能令朕满意而已。”
他此时又有些遗憾,“可惜今日天寒地冻,不方便让他们将造化与百福带到此处,待来日春暖花开之时吧。”
“那万岁爷又为什么要在冰天雪地之时离开温暖的干清宫呢?”
这个问题问出口,婉襄便有些后悔。
圣心如何能这般直白。
又或者根本就与她无关,她只是不咸不淡的调剂。
“懋嫔之事本是朕之过,是朕不能好好地开导于她。熹妃这段时日待你好么?”
他并没有回答婉襄的问题,只是关切。
反而让婉襄觉得庆幸,这让她可以安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懋嫔之事,婉襄没有评论的资格,但她可以评价熹妃。
“熹妃娘娘一直以来都待奴才很好,自从受您之命为您修补瓷器之后,永寿宫宫务便再未由娘娘手中落到奴才身上。”
咸福宫之事实在只是意外,是大宫女惫懒,是她自己多事,熹妃是无辜的。
“奴才受伤之后熹妃娘娘也多有关心,如若不然,奴才也没有时间修补完这套瓷器——这本不是奴才应当耗费时间与精力做的事。”
奴才的时间与精力都是主子们的,封建社会主仆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现代的雇佣制。
“熹妃向来仁德宽厚,弘历也是如此。”
他不愿承认是他借着熹妃的手照拂了她,她也装作不懂,只用心地夸赞熹妃。
大雪不再下,月亮也仍旧躲藏在云层之后懒怠露面,璃藻堂中为烛火填满,一时沉默下去。
“朕在病中,十三弟也在病中。于病榻之上彼此通信,他说你的父母家人近来都过得很好。”
这是更重的心意。若只是为了她替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与青釉花瓶,婉襄不知要如何报答。
仍旧只能假借旁人之名。
“奴才尚未出生之时,父亲已是怡亲王府下人。一家人皆蒙怡亲王照拂,至如今奴才入宫仍为王爷关照牵挂,实愧疚难当,无以为报。”
她仍然觉得熹妃所说的是她自己的误解,怡亲王一定知道雍正从来不是一个好色纵/欲之人,眼前一片江山才是他所真正牵挂的。
以雍正和怡亲王之间的关系,也根本就不必在他身旁放一个女人来索求什么。
婉襄是宫女,不应当打探外臣的情况。“奴才斗胆,敢问万岁爷,怡亲王的病情如何了?”
而她已经查过史料了,雍正的这一场病会断断续续地生到雍正八年的夏日。
怡亲王将于雍正八年的五月初四日去世,到这时,身体应当已经非常不好了。
同自己晨夕聚处,日事讨论的弟弟将有下世光景,应当也是雍正此次的病因之一。
“十三弟早年因废太子之故为皇阿玛圈禁,便于幽禁之地患上鹤膝风之疾。自朕登极以来与朕密迩无间,替朕料理无数军国要务,素竭力而为。”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至今日之症,皆是操劳太过之故。朕已令人出出内帑于宫中设谯,愿皇考圣灵庇佑,使十三弟之疾早日康复。”
怡亲王是这样,雍正自己又如何不是。
日理万机,刻无宁晷,事无巨细,亲为裁断,他实是清朝最为勤政的帝王。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真心地想要知道怡亲王的病势,仍旧只是借怡亲王之事来劝诫雍正。
“万岁爷既知王爷之病皆由操劳所致,便也应由人及己。奴才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自幼在民间也曾听人说过故事。”
“圣祖皇帝幼年登基,励精图治,勤政数十年而无倦怠,方雕琢出盛世端倪。”
“但强干若圣祖皇帝,亦为太子废立之事所累,有迟暮之时,因此不得不以仁政为名,废驰政治……”
说到这里,婉襄自知失言,立刻跪了下去,“奴才失言,请万岁爷降罪。”
她方才不仅仅是在议论政治,更是在议论他的父亲。
这里不是她大学时可以畅所欲言的历史课堂,她总改变不了作为现代人的习气。
可方才明明是忍住了的。
雍正一如既往地没有同她计较,也不曾以沉默来恐吓于她,“朕只是病人,你也只是女人。这里没有旁人。
他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这句话缀在最末,“朕想听你说下去。”
但婉襄又如何敢循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雍正算数,“敢问万岁爷,圣祖皇帝施行宽仁之政共有几年,自您登极而至今日,又有几年?”
康熙帝在位一共六十一年,晚年九龙夺嫡,党争不断,自那时起理政便已力不从心。宽仁之政,总也有十数年。
而雍正即位至今,也尚不足八载岁月。
皇帝并没有明确地回答婉襄的这个问题,他只是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到金砖之上的寒凉之意混合着两扇窗框连接处漏进来的冷风渐渐弥散入婉襄的四肢百骸,雍正才终于向着婉襄伸出了他的手。
“起来吧。”他的声音仍然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