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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想告诉她们,『快逃,离开这里。』
温廷安张了张口,却是顿觉喉头涩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就如在那?一场绮梦之中的那?般,身体像是入了禅定。
她侧了侧眸心,伸出手静缓地搴开幨帘的一角,日头一寸一寸地斜斜攀爬上了坊间?楼宇,匀散出一派赤金色的远空淡影,外头是渐行渐远的破晓曙色,里头还是步步进?逼而来的昏晦,这一围幨帘,将朝昏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间?,她淡淡地垂下了眼睫,一抹黯色薄薄地覆盖了下来,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然调查到了这一步,不会畏葸不前。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面容恢复成了惯常的素淡之色,静静谛听?着辚辚车毂之声,她不由想起?了温廷舜。
她是去密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那?么温廷舜呢?
他以秋笙的身份去了酒场,那?势必就担司起?了主舵竞标会的使命,不知为何,竞标会的规模盛大敞阔,光是凭借他与常娘,要应付二十一位承买者,极可?能会自顾不暇,这就需要一个当堂坐镇之人?。
温廷安心中即然浮现起?了一道沉鸷阴峻的人?影,媵王赵瓒之。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强烈地感知到一种预感,今日之时,必会同赵瓒之打一回照面,想起?赵瓒之这一位人?物时,她心中亦是随之泅起?了一阵极为强烈的悸颤,这一份悸颤搅得她心中微慌。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视线抻出了车檐,望向了行在前头的那?一辆华盖马车,眉宇之间?渐然拢起?了一团隐忧之色。
华盖马车之内,秋笙静坐在了湖绿锦纹毡毯之上,敛目养憩,近旁的椿槿将博山炉熏燃了,少时升起?了一抹浥浥清烟,车壁内外萦绕着娴淡的香气,她为秋笙与常娘各泡了两盏君山毛尖,常娘一面执着茶盏,一面对?秋笙恭谨地道:“秋娘子,请。”
昨日听?闻这位难伺候的主儿,差点将浣衣坊里的秦氏的指甲给剥除了,这事儿听?在椿槿的耳畔里,就有些悚然慎微,这个秦氏昨日刚来,今儿就被驱逐去了酒场,饶是她是旁观的人?,见此老妇之遭际,亦是不免唏嘘。
秋笙慵倦地睁开了双眸,抬起?纤指揉了揉眉角,淡扫了那?茶盏一眼,随手轻捻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涑了涑口,涑毕,只听?常娘淡笑着道:“秋笙,我知你?性子素来耿率,但昨番,你?来寻我时,我心中讶然不少,你?为何会改了主意?,我前几?日说服你?去酒场主舵竞标会,你?可?是拂了我的面子。”
明面上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但暗地里究竟是试探,亦或者是怀疑,那?真实的意?涵,可?就是极为耐人?寻味了。
温廷舜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搁放在了嵌玉珐琅几?案之上,以手支颐,偏了偏首,娇慵的视线看向了车檐之外的景致,外头的春色覆落在了他皎白玉洁的面靥之上,默了一会儿,他淡声解释道:“前几?日是秋笙不太懂规矩,拂了常娘子的一番眷意?。这几?日,秋笙整日在竞价会对?着那?几?张面孔,看得都腻味了,也无甚么盼头可?言,思来想去,秋笙也相通了,毋宁去酒场里头,见见世面,洗洗眼睛,莫负了常娘子的好意?。”
这番话说得自是无懈可?击,但听?者也嗅出了几?分野心昭彰的气息,教人?不免推揣出,秋笙是看不上宋仁训与孟德繁两位公子哥儿,嫌殿前司与兵部?官品低,想要攀更高的枝儿。
当然,在常氏酒坊里头,也只有秋笙胆敢道出这一般话,椿槿身为伶人?之一,是万万道不出的,她姿容虽好,但较之秋笙,五官仍旧有几?分逊色,因?于此,也上不了竞价会的台面。
她来得比秋笙要早十来日,资历也比秋笙要深,但这天时地利与人?和,倒俱是让秋笙给一并占了去,她心中不免有些涩然与妒意?,但明面上巧笑倩兮地捧场道:“今儿可?是沾了妹妹的福气,我这当姐姐的,亦能跟着开眼界了。”
温廷舜怎么能听?不出椿槿的阳奉阴违,但他面色丝毫不显,与之客套数句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谈起?:“今儿有这般多?的天潢贵胄要来,若是要伺候人?的话,坊间?的好几?位姐姐都能胜任,为何要偏生捎上下人?院里头的那?些贱奴?”
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被遣送至酒场时,是在两日前的傍夕,那?一会儿,温廷舜并未同与他们一块,他也寻不着合适的时机来打探常娘的计策,目下的光景,时机到了,他问着了这一个疑窦,是自然而然,是十分契景的。
常娘先是抬手揭了茶盖,拂却了杯盏内的翡翠茶沫,浅浅啜了一口清茗,润了润嗓子,适才道,说起?的却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事体:“你?可?听?闻过菱花燧石?”
“菱花石矿?”一抹黯色倾轧过了温廷舜的眸心,前朝尚在之时,行伍出身的三?皇叔曾担任过他武科的经筵官,当时皇叔在『兵械』一讲之中,就重?点讲述过菱花燧石,它是一种名曰火…药之物的重?要燃料,火…药此物,危伤极大,可?在一瞬之间?将广厦甍栋夷为平地,若是将其发展为国之重?器,那?么,今后在战场之上,晋军将立于不败之地,只遗憾,菱花燧石乃是稀缺之物,造火。药要使用到的菱花燧石,计值百石,但晋朝疆域小,遣兵部?工部?四?处开采搜掘,绝非合理之举。
常娘提及了菱花燧石,应不是空穴来风。
温廷舜精谙燧石为何物,但秋笙乃是女儿家,落入风尘之地,见识终究有限,定然是不知情的。
故此,温廷舜露出显著的惘惑之色,思忖了一番,问道:“未曾听?闻,此则何物?”
常娘放低了嗓音,道:“菱花燧石能制作兵械,诸如火…铳、火…药等物,旬月以前,我收到了风声,这京郊酒场里头,有劳役在建砌地下酒窖之时,不经意?间?,发现在窖底之下,竟是藏有大量的菱花燧石。”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温廷舜心中陡地沉了一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媵王此番回京述职,恐怕其真实的目的,便?是盘下这一座京郊酒场,雇劳役采挖菱花燧石,用以冶炼火械,进?而发动?兵变。
那?些所谓的流民作乱、士子街衢闹事,都是遮掩,都是幌子,都是混淆耳目。
赵瓒之一环紧扣一环,这计策真是缜密。
也勿怪为何他命常娘要专门雇外来的劳役,外来的劳役,人?微言轻,易受控制,纵使知晓了这菱花燧石用作何处,媵王定会遣人?杀了他们,他们死了,帐籍也会随之折毁,清理得干干净净,官府若要查他们的下落,便?是颇为棘手了。
温廷舜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淡地问:“照此说来,前两日,常娘子调遣出去的那?一伙新雇的劳役,便?是去酒场里采挖菱花燧石的?”
谈及此事,常娘面容之上缭绕着一团翳色:“近些时日,采石的人?手确乎是不够,我这才新遣了一批劳役过去,只不过,这一批劳役遣过去采石的那?一日,石场里头就出事了。”
马车里的氛围逐渐变得凝肃如霜。
温廷舜酌茶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稍息,问:“出了何事?”
常娘揉了揉眉心,敛目环视周遭,确证隔墙无耳之后,适才看着秋笙,徐缓地道:“石场里头,有一个深达七丈的隧洞,越往隧洞里去,那?菱花燧石的数量便?愈是丰沛,两日前新来的那?一伙人?,便?是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石,本来一切顺遂,但约莫是落雨之故,石块湿滑,洞基不扎实,他们采至半途,那?隧洞忽然之间?塌了,他们……”
常娘放下了揉眉的纤手,凝沉地道:“他们便?是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第71章
温廷舜窃自怔然了一会儿; 但也仅是?停顿了数秒,缓回了神,继而复将釉花刻面茶盏渡至唇畔; 浅浅酌了一口君山毛尖; 郁绿色的茶汤在齿腔之间辗转一遭; 一径地灌入肺腑之中,稍息之时,他的喉舌里,便是平添了一抹显著的涩意; 韵味久远,他拢了拢神,将茶盏徐然搁放回了扶几之上; 顿了一晌; 凝声问道:“人被掩在了隧洞之下?”
他知?晓,于近几日来; 因是?由暮冬转孟春的光景,洛阳的天候冷暖嬗变快了些; 外头的雨水亦是变得较为频繁,采挖隧洞也是?要拣日子的,一般而言,秋时乃系最?佳的采石期; 雨水由繁转寡; 物候干燥,气候也不算严寒,燧石是?易于采掘的; 也不容易受潮汽所影响。
媵王嘱令常娘在开春时节便大行采石一务,便?不属于天时、地利与人?和; 但因是?太子赵珩之近来颇得圣眷,恩祐帝每逢早朝,皆会吩咐掌印内侍在龙座一旁置楠木漆椅,命太子听政,甚或是?,涉及了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政事,会开始寻太子拿主意,一些?政事奏折,也陆陆续续移交到太子的手上。
庙堂之上的百官,明眼人儿皆能看得出来,恩祐帝年事已高,龙体不虞,这是?打算慢慢放权,行将立赵珩之做储君了。
赵瓒之本就是?觊觎帝位,看到了朝中此番变局,想?必更是?坐不住了,若是?等到秋意浓,再着手遣人?采石冶炼火械,怕到那?个时候,他的皇兄赵珩之已然坐上了龙座,朝中亦是?已经形成?了他的拥趸与鹰犬,届时,假令造兵起势的话,情状便?是?对他百弊而无一利,以赵珩之的品行与算计,怕是?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必会下诏肃清赵瓒之安放在庙堂之中的诸般势力,枢密院、刑部、殿前司等官衙俱是?他的左膀右臂,假若让赵珩之对其进行整饬与换血,毫无疑问地,赵瓒之必会元气大伤,不说能不能大行兵变之事,就连制衡赵珩之的力量都消弭了,赵珩之会如何对待他潜龙之时就有谋逆贰心的皇弟,这般结果,就弥足耐人?寻味了。
为制敌先机,媵王的动作必须要快,要快,因着要快,致使他算岔了采掘隧洞的适宜天时,开春之初便?急募了一批劳役,让他们昼夜不辍地掘采菱花燧石,这一桩事体他不好明面出手,他知?晓大理寺盯他盯得很紧,遂是?委托于暗桩之一常娘,常娘原是?把事体办得极是?妥帖,但不曾想?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久晴大雾必雨。
前几日,骤然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霏霏春雨,雨丝的势头并?不甚,但对于石场里掘石的人?,却是?极为致命的,粘稠绵密的雨水,悄然渗入了石基与地脉深处,让这深达七丈的隧洞,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将其肢解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危楼,夜半雨水一沉,这一座隧洞就轰然坍塌沉陷,那?石场里那?劳役督头的话来形容,那?场面撑上一句山崩地裂也不为过,场面极为骇人?震颤。
隧洞里头,拢共有七人?,有三位资历较老的劳役,另外四?位俱是?当日新来的劳役,不消说,温廷舜已然知?晓这四?人?是?谁了。
他端坐在马车之上,思?绪却如纸鸢一般纵出了窗沿,他想?象着坍塌时的情状,七人?尚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着菱云燧石,他们没个防备,也压根儿来不及逃,悉数被掩埋在了七丈之深的地脉之下。
事态远比温廷舜所料想?得要严峻与复杂,隧洞若是?坍塌了,不论?大小,里头被掩埋的人?,能活下来的,近乎微乎其微。
那?么,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
这一道消息,压得格外严密,唯有酒场的督头与常娘二人?知?晓,椿槿也是?今番才知?晓隧洞吞人?一事,花容之上难掩诧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塌了也无妨,好在那?些?被掩埋下去的人?,一个一个俱是?奴籍,只消将帐籍和路引一并?地毁了去,饶是?有人?泄情给了官府,官府调兵遣将来酒场探查,怕是?也查不出这些?人?的名分,若要立牒讼狱,怕是?更加困难。总之,优势是?在我们这里。”
常娘眸心淡淡,说道:“石场之中,不会有人?泄密的,有云督头在场子里头把关?住了那?些?劳役们的嘴,一番声东击西?的恐吓,他们便?是?吓成?了软脚虾,假令又有人?嘴碎,便?立即拖去杖了罚,以儆效尤,现在,这些?人?的嘴特?别严实,他们知?晓,自己的命拿捏在了石场之中,只有在石场里头,才是?最?安全的,若是?出了石场,他们的性命便?是?不保。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凡是?个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中都有计较,纵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温廷安眸心深处,覆了一层极薄的冷霜,任由扶几之上酌至一半的香茗冷却。
照常娘的意思?,那?云姓的石场督头,怕是?也将酒场里头的劳役悉数严教了一回,一时之间,石场里人?人?自危,委实不敢妄自多言。
这也勿怪阮渊陵派遣出去的暗探,为何查不出魏耷他们四?人?的线索,原来是?消息都被常娘与督头压了下去,纵然要密查,但那?劳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