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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珩一站在桌前分碗筷。
“倒了。”
沈平山的嘴唇绷成一条线,“你给我倒了干嘛。”
“隔夜菜吃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浪费可耻!”
程珩一耐心跟他解释:“隔夜菜里的亚硝酸盐含量很高,亚硝酸盐是一级致癌物质,吃多了对身体的影响很大。”
“什么亚,什么酸,老子听不懂,你这小鬼仔,一回来就给我丢这丢那。”沈平山气得提高了音调。
白溪塘的方言,岑眠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晓得是在骂人。
岑眠没想到,在医院里颇受患者尊敬的程珩一,到了沈平山这里,被接二连三地数落。
她想笑,又不敢,双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
程珩一瞥见她脸上憋笑的模样,端起放在她面前的煎辣椒,换了一盘红烧茄子,红烧茄子里没放辣椒。
“你吃你的。”他将碗筷摆在岑眠面前。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数落当回事。
这就像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沈平山骂了两句,也就过去了,走到饭桌前,拿起碗筷,在每个盘子里都扒拉了一些菜,将碗里的米饭盖得严严实实。
扒到茄子的时候,沈平山就只象征性夹了两筷子。
白溪塘的人们做饭,什么菜都要放上几颗朝天椒,才觉得有味道,不辣的菜不合胃口。
程珩一做的红烧茄子,一看就不是当地菜系,更像是北方的口味。
夹完菜,沈平山砸吧了一下筷子上的味道,端着碗,晃出了院子。
岑眠一愣,以为他是气得离席。
“哎呀,你干嘛惹阿公生气,饭都不跟你一起吃了,要不你去劝劝?”
程珩一在她对面坐下,习以为常,“不用管他,他吃饭的时候就喜欢上外头去吃。”
每到饭点,白溪塘中心那棵大槐树下,站满了端着碗吃饭的人们,闲聊唠嗑,比窝在家里吃饭香。
沈平山推开栅栏,出门就碰见了同样端着碗,往大槐树走的梁叔。
梁叔瞅见他碗里装了不止三道菜,调侃道:“哟,老村长,今天伙食都变好啦,还有炖鸡呢,给我尝尝呗。”
沈平山护住碗,打掉梁叔伸来的筷子,半点没有刚才骂过程珩一的怒意,脸上笑呵呵。
“这是幺儿给我做的,要吃回你自己家吃去。”
“哟,一口菜都舍不得。”
沈平山与梁叔一边玩笑,一边走远,院子里安静下来。
夕阳沉到了大地之下,只剩下浅橙色的余晖。
程珩一慢条斯理地吃饭,他的吃相很好,一点声音也没有。
岑眠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茄子。
红烧茄子过油炸过,软烂吸味,咸鲜带有回甜。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做菜的味道竟然那么好。
她在国外待了许多年,回来又在北京吃了几个月外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像样的家常菜了。
熟悉的味道,激活了她的味蕾,仿佛此刻,她才真的回到了这一片故土。
程珩一盛了一碗鸡汤,放到她面前。
鸡汤的热气扑面,在她脸上变得微微湿润。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岑眠吃了程珩一那么一顿饭,不好意思再跟他对着干。
她轻咳一声,与他闲聊。
“我听阿公说,你三岁就会做饭了,真的假的?”
程珩一“嗯”了一声,“算是吧。”
“为什么那么小就做饭了?你喜欢做饭?”
“因为没人做。”程珩一的语气淡淡。
他上小学以前,一直是跟着沈平山过的。
沈平山那时候又当村长又当学校校长,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他,他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程珩一年纪小,也就能踩在凳子上,煮些面条啊粥之类的,配上隔壁梁婶接济的咸菜。
“……”岑眠扒着碗里的饭,下意识想问他为什么没人做。
再没人做,也不至于要一个三岁的孩子去做饭吧,不然要父母是做什么的。
只是,刚要问出口时,她却突然想起下午沈二说的话。
岑眠扒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在这样的环境里,平时她吃饭吃不干净的习惯,自然就好了。
她捧住汤碗,鸡汤的热度隔着薄薄的一层瓷,传至她的手心。
岑眠抬起头,盯着程珩一,抿了抿唇,开口问道:“我还听说,你妈妈是改嫁的,所以程叔叔是你爸爸吗?”
“……”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半晌,掀起眼皮。
“谁告诉你的?”声音里忽然浸透了凉意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幽深瞳仁里,如凝了冰,令她有一瞬间觉得陌生。
半晌。
她讷讷地说:“沈二。”
“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个?”程珩一问。
岑眠不喜欢他此时与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审问她。
她答:“我听见他喊你沈幺,就问了他,然后他说的……”
程珩一放下筷子。
周围的环境安静,空气仿佛静滞。
他搁筷子的声音清脆,岑眠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岑眠。”程珩一连名带姓地叫她。
“不该问的事情,别问。”
第20章 白夜
岑眠极少听到程珩一用那么冷漠的语气对她说话; 甚至比他拒绝自己时的语气,还要冰冷。
岑眠想,如果换做其他人; 她肯定不会那么没有边界感的问东问西; 探究别人的私事。
只是她以为她跟程珩一的关系,是可以直接问到这样深的程度的。
是她想多了。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如果把程珩一当作其他人; 她是该道歉的。
她太冒犯了。
岑眠耷拉下脑袋; 默默地吃饭。
程珩一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出她的沮丧,薄唇紧抿; 按住筷子的指尖泛白。
院子里陷入比刚才更加僵持的沉默。
饭吃完的时候; 沈平山晃晃悠悠地回来了,将碗筷搁在桌子上,撂下一句:“我去跟老梁下棋了; 你记得给菜地里浇浇水。”
程珩一应他; 站起来收拾。
“碗给我。”
头顶上方传来程珩一声音; 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对她冷言冷语的他,只不过是岑眠的错觉。
岑眠双手捧住空碗; 食指指尖颤了一下。
半晌,她缓缓地将碗推出去给他。
程珩一将三个碗叠在一起; 筷子也一把抓进手里。
“剩菜别给我倒了。”沈平山栅栏推到一半,回过头; 瞪向正端起盘子的程珩一。
“留着明天早上下稀饭吃。”
“知道了。”程珩一说。
沈平山转身出门; 嘴里还不忘嘟囔:“小鬼仔; 外头待久了,养出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
浪费粮食。
岑眠注意到那盘菜里; 其实就剩下两筷子的煎辣椒和几颗豆豉。
程珩一走进厨房,弯腰,将盘子里的剩菜倒进了装垃圾的木桶里。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话听进去。
老一辈的人节俭惯了,劝是劝不动的。
程珩一在医院里不是没见过吃剩菜吃出尿毒症的患者,得不偿失。
沈平山回来了又走,院子里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
岑眠坐在长凳上,双手撑在凳子边缘,脑袋压得低低。
程珩一清理掉剩菜,垒起碗盘,端到了水井边。
他余光瞥见坐在那的岑眠,反思起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
“眠眠。”
“来帮我个忙。”
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
岑眠缩着脖子,听见他的声音,肩膀还是抖了一下。
尤其程珩一那一声“眠眠”,每个音符,都润得像是月光下的鹅卵石,却喊得她脊背发麻。
像是给孩子打了一巴掌,又因为愧疚,给了一颗糖,刻意讨好。
“……”程珩一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发出无声的轻叹。
程珩一并不想让岑眠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像是破袜子上的一个洞,尤其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来。
他一时应激,反而伤了她。
岑眠不愿显得自己很矫情别扭,慢吞吞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她问:“要做什么?”
许是沉默太久,她的嗓子微哑。
程珩一甚至觉得其中携了一股潮湿水汽,裹挟着对他的控诉。
他的声音愈加温和,再不敢跟她说重话。
“我要洗碗,你帮我按一下水井。”
岑眠闷闷“哦”了一声,手搭在水井的扶手上,学着之前看到程珩一压水井的样子,上下压水。
出水口里噗噗涌出清水,程珩一就着涌出来的水洗碗。
岑眠按压了没一会儿,胳膊就酸了。
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只知道水是拧开水龙头就有的,从来没想过,原来在有些地方,水是通过这样古老的压水方式得来。
就连洗碗也不是用洗碗布和洗洁精,而是用老丝瓜和柴火烧成的灰。
沈平山不爱用洗洁精,觉得那是化学成分的东西,吃了有毒。
洗完碗,程珩一将碗筷放回到厨房斗柜里,拿起灶台上的布擦了擦手。
他回了一趟房间,又绕到厨房后头堆杂物的地方,拿上扁担和两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放了一个葫芦瓢。
走到院子里时,看见岑眠又坐回了桌子前,双手托腮,望着远处暗淡的天际线发呆。
好像还没从被他凶了的事情里缓过神来。
程珩一拧了拧眉,有些头疼。
“我要去给菜地浇水,你一起来吗?”他主动问。
岑眠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看向他时,却愣了一瞬,发现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衣服。
衬衫换成了宽松的黑色T恤,长裤也换成了一条深色的休闲运动裤,五分裤的长短将将过膝,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皮肤冷白,肌肉线条匀称,脚下踩了一双拖鞋。
因为他这一身打扮,平白添了许多的少年感,清爽干净。
岑眠点了点头,跟去浇水了。
大概是色令智昏。
她跟在程珩一身后,亦步亦趋。
沈平山的地,离老屋有一公里的距离。
白溪塘村子里的路,最宽的只有一米,窄的就只有半米,常常与人撞个正面。
一路走来,岑眠听见许多人与程珩一寒暄。
吴侬软语,寒暄起来显得很温柔。
岑眠盯着他的背影,觉得在城市里的程珩一,与在白溪塘的程珩一,不像是同一个人。
虽然不明显,但城市里的他,透着一股紧绷感,待人处事中亦是有淡淡的疏离。
而他对白溪塘里的人们,却是说不上来的亲切,整个人多了几分松弛感,走路的姿势也是,单手插进了休闲裤兜里,散漫地走在田埂里。
岑眠数了数路上与他打招呼的人,一共十二个,八个人喊他“沈幺”,三个长辈喊他“幺儿”,只有一个人喊他“珩一”。
她想,程珩一不让她问的事情,大概村里多半的人,都是知晓的。
岑眠低下头,一双双沾了泥土的解放鞋、胶鞋与她擦肩而过,她的白色球鞋显得格格不入。
她扯了扯嘴角。
意识到她对自己在程珩一那里的定位多少有些错误的判断。
原本岑眠以为,程珩一只是单纯对她没感觉,不喜欢她而已。
但至少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是不变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程珩一。
到了白溪塘,她才发现,所有人都比她更了解。
而岑眠很清楚的确定,程珩一在与她朝夕相处的十年校园生活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关于白溪塘的一切。
如果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里世界和表世界。
岑眠以为她在程珩一的里世界,但真相是,她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里有些酸酸的。
岑眠不想沉浸在无谓的情绪里,抬起头,望向远处蓝天。
忽然,她脚下一滑,踩到了延伸至田埂上的青草。
程珩一伸手想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岑眠整个人摔进了田埂旁边的水渠里。
她双手撑着地,感受到冰凉的水浸过她的手背,屁股凉飕飕的,水透过衣服布料,湿到了里面。
水渠下面是柔软的泥土,摔不疼人,但满身的泥土,也足够使人狼狈。
岑眠有一瞬间的呆滞,懵在了那里,泥水溅到了她的眼角。
她仰起头,看见程珩一高高地站在梯田上,俯瞰她。
岑眠看不清程珩一此时脸上的表情,但她猜一定冷漠多于关心。
不知道是因为摔进了水渠里,还是因为晚饭时被他凶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难过的情绪借着她此时的狼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眼泪啪嗒落下,落进了浑浊的泥水里。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程珩一也懵了一瞬,等他弯腰想去拉岑眠时,迎着已经很暗淡的天光,注意到她眼角有晶莹泪光闪烁。
程珩一扣住岑眠胳膊的手顿了顿,然后收紧,将她拉了出来。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