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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时,周颜看见一束夕阳,被窗帘挤成细细的一条,像一根金色的绳子,横在她沉重的身体上。
余覃坐在床边打盹,眼皮在夕阳下微微颤动,几秒后感应般倏然醒来。
“噢,你醒了。饿了吗?”余覃揉着眼问。
窗外有风,树叶簌簌翻飞,那条细细的光忽而抖动,晃进余覃疲惫的双眼,她低垂的肩膀像被某些事物压着,无力再抬起来。
但她已经开始喋喋不休,新的预警计划在她脑海里成形。
“裴昇和你爸爸去见律师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下午在走廊碰见你当年的主刀医生,他还进来瞧了瞧,幸好不影响你的身体。不过我怕他哪天对旁人说漏,把你动过手术的事讲出来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先给他塞个红包?医生应该不好收,我晚上打听打听他的家人需要什么……”
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愧疚的压力是无形的,重量是具象的,把周颜的骨头一寸寸压弯。她平静地躺着,如暴雪后濒临断裂的树枝,听见身体吱呀作响。
“我搞砸了,妈妈。”周颜不想哭,也没料到开口是哭腔,“我不想继续了,也不想你继续了,我们要这样没完没了隐瞒一辈子吗?”
余覃怔住,空张着嘴,留在她呆愣的脸上,像一个破洞。
第32章 逃避
◎“我想逃跑。”◎
直到出院前,周颜没能得到余覃的支持。
消毒水味儿总让周颜觉得压抑,因此第二天便办了出院。
周颜有一瞬怀疑她是否能这样轻易地走了。没有警察找她,被她打伤住院的人也没有音讯,回去的路平静万分,仿佛是日常里随便的某一天。
莆园多出一把藤条椅,垫着鹅黄色羽绒软垫,方方正正的其中一角,坠着一枚暗灰色标签,是季舟陵最爱的牌子。
往前四年,季舟陵从未如此频繁地来莆园。
彼时她的心态或许是瞧不上,因此不愿多看一眼。
此时她的心态或该解读为未雨绸缪。
害怕周颜又做出什么无法理解的行为,捅出一个烂窟窿,季舟陵决定亲自看住她。
周颜这位事故肇始者,到头来只用躺在家里晒太阳,善后的日子和她的日子成了两道平行线。
有一些理亏和心虚,在忍耐两天后被蒸发干净,周颜试探她的软禁是否该结束了,挑出一句稍有责任感的问题,“我是不是该去一趟警局?”
裴昇学着医生交代的包扎方法,心无旁骛收拾她换药的手臂,终于一丝不苟缠好纱布,才平淡地说:“不需要担心,他们选择和解了,也只能选择和解。”
换药的桌子摆在靠花园的窗边,越过长段阳光照不进的阴凉,季舟陵坐在房子的另一头,杂志翻页的反光正从她脸上掠过。
裴昇头一次和季舟陵达成一致,轻描淡写落下一句,“最近别出门了,静养着。”
然后,莆园便不再为她开门。
第五天的太阳热烈,周颜盯着已经结痂的小臂,凹凸的褐红色硬壳拉扯皮肤,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周颜让人把窗帘完全拉开,太阳坦坦荡荡落进来,她喜欢一切都亮得反光的模样。
强光刺入她的眼睛,带来暂时失明的晕眩,令身体产生失重的漂浮感,只有在这时,周颜才觉得她是轻盈的。
对着地板上一块完整的澄黄,周颜想自作主张迈出停止的第一步。
月亮刚出来,便会听见裴昇的脚步声,有条不紊的,一声声越来越实。
他推开卧室门,窗边躺椅缩着小小一团,卧在月亮般的弯弧里,扭脸无声看她。
“第五天了,伤口还疼不疼?”裴昇漫不经心解衬衫纽扣,作古正经的领口变得懒散。
他捞起周颜的胳膊,检查她的伤口,温热的气息又拂上去,像细砂纸轻轻滑过。
“不疼了。”周颜低低说。
声音在空中耸了耸,周颜被他横抱起,放进不会摇晃的单人沙发,帮她擦今天最后一次药。
周颜看着他拿棉签的手,毫无征兆地说:“婚礼能不能推迟?”
棉签忽然停在胳膊上,棕色药水晕开一滩愈发深的印记。
“为什么?”裴昇抬眼看她,微弱的情绪涌动,眉头捏在一起。
也许不止是推迟,而是取消,只是现在不适合说出口。
“我现在这样……不好看。”周颜蹩脚地临时找借口。
“还剩三十二天,不碍事。”裴昇搁下棉签,复又看她一眼,“别想太多,大不了戴一副长手套遮住。”
“我没心情也没精力打理婚礼前的事。”
“婚庆公司会弄好的。”
他总会提出无法反驳的解决办法,周颜只能哑口无言,更想直接坦白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一直有隐瞒你的事……”
“如果有,就继续瞒着。”裴昇打断她,平静得不像一个受骗者,“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变化。”
周颜不敢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她忽然说不出口,腹稿来回写了五天,周颜艰难的心脏和大脑,令她发不出任何坦白的音节,她害怕面对坦白后的世界。
一觉醒来,余覃已经坐在楼下喝茶。
纱帘旁黄铜架上摆着苹果,余覃削好一个,细致地切成小块,装在镀金边的果碟里,周颜没有伸手去接。
房里静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余覃陷入沉默,握着周颜有气无力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指头。
周颜已经六天没能推开花园的铁门,她再次向余覃提出放弃的想法。
“你是道德感太强,所以心理负担大。”余覃仍试图劝她。
“你不用哄我。”周颜的声音太低,像一盆被水扑灭的炭火,“你知道季女士什么打算,从今以后,她不会让我做任何自己的事情,我这辈子已经要到头了。”
该称之为罪有应得吗?周颜不服气,凭什么她的爱好和理想,被轻飘飘一句话判了死刑。
她说了自暴自弃的话,明知余覃最心疼她这副样子,她还是说出口了。
“妈妈,你给我一个肾,是为了让我成为别人家里的标本吗?”周颜低哀地问,盯着地砖上的浮雕黯然失神,那只手还被余覃轻轻拉着。
呼吸好似静了片刻,余覃第一次变得优柔寡断,这不是她的生存态度。
余覃认为人生大体是美好的,偶尔才能尝到受挫的滋味,世界对她而言充满吸引力,她希望周颜也能体会这种吸引力。
是所以她选择诞下一个孩子,选择捐出一颗肾脏,换取孩子继续体验人生的机会。
从没有哪一刻,是为了让周颜变成豪门装裱后的标本。
余覃第一次觉得,她可能选错了。
“不是的,当然不是。因为这辈子有你和你爸爸,我很幸福,所以想让你也感受这种幸福。”余覃笑得很难过,她的脸上充满歉意,“但如果这条路让你真的不快乐,妈妈向你道歉。”
周颜静了片刻,心口一块解不开的症结,倏然被妥帖地梳理好。
“我想逃跑。”周颜轻声说。
没有可供反悔的五百万,也没有精力去坦白,再花漫长的时间做低伏小祈求原谅,尤其是濒临爆发的季舟陵的原谅。
周颜想了又想,决定在明天逃跑。
第33章 主动
◎她想储存这一刻,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
莆园开了一扇不常开的门,是偏厅最角落的客房,不肯亮灯,偷偷地像避着什么。
周颜往这间房里去的时候,总是装作漫步,在莆园里毫无逻辑的闲逛,手里拿着外套或其他小玩意儿,趁没人把目光望向她,便悄无声息钻进客房,打开她的小箱子,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
来回数十趟,周颜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收拾行李,她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自然。
片刻过后,客房的门轻轻推开,莆园又多了一个两手空空的周颜。
大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怪可怜。都知道周颜冲动惹了麻烦,被强行关了禁闭,只有在莆园内可以自由行走。
她无处可去,只能在房间里游荡,无论如何都只能用可怜形容她。
而周颜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兴致勃勃实施她的计划,像只搬家的仓鼠,她的兴奋来源于越来越满的行李箱,看着整理妥当的行李,似乎已经闻到莆园外行道树的气味。
陈懿发来消息:“已经安排好了。”
读这则消息时,窗外的天变成鸦青色,莆园铁门吱吱呀呀打开,裴昇的车缓缓驶入。
周颜手指往上滑,有一位新添加的好友,对话框停在两分钟前,交谈的最后一句是:“办妥了,乌兰布和沙漠欢迎你。”
门外脚步声靠近,周颜关上手机,慢吞吞走到衣橱前,像她平日里懒散的模样,挑挑拣拣找一件新的睡衣。
“他们说你吃过晚饭了?”裴昇把门撑开一道缝,身影把门缝填满,挡住走廊所有的光。
“是啊。”周颜扭头冲他笑笑,“今天饿得有点早。”
实际是沉浸于逃跑计划,大脑罕有地超负荷运转,才让胃有了饥饿的感觉。
周颜看着裴昇的脸,背着光的五官没入黑暗,他对明天的一切尚不知情。
几十分钟后,卧室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周颜躺在被窝里,时候还早,不到她习惯入睡的时间,大脑又兴奋又困,这种激动她却无法喊出声,把自己憋得晕晕乎乎。
裴昇在床边停了停,摸她微湿的发尾,低声问:“自己洗过了?”
前几日她的伤口还不能碰水,不肯让裴昇帮忙,只让帮佣的阿姨陪她进浴室。
“嗯,今天可以碰水了。”周颜转身看他,抬起结痂的胳膊,“还没擦药。”
裴昇便答,“我等会儿帮你擦药,你先躺着。”
然后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浴室水声响了一阵,裴昇耷拉着额前碎发,穿着浴袍走出来。
接下来和前面几日没有区别,他将周颜抱起,走到沙发前放下,湿漉漉的热意在二人之间晕开。
药水味有点刺鼻,前几日周颜会低声喊疼,今日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顺地过了头。
裴昇擦完药,思忖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周颜的唇忽然贴过来,吻住他的。
天完全黑了,周颜抑制不住想吻,最好吻到黎明时分。一旦太阳出来,她将带着她偷偷藏好的行李,从日出的方向消失。
一无所知的裴昇环抱着她,微微拉开她,哑声道:“药还没干。”
周颜看见他不算冷静的眼睛,纯粹看着她,心底有些酸涩的柔软,觉得此时此刻裴昇才是可怜人。
“那你帮我吹一吹,让它快点干。”周颜抬起胳膊,露出布满伤痕的那一面,祈求般伸到裴昇嘴边。
“为什么要快点?”裴昇捏着她的手腕,指腹细细摩挲。
“想继续吻你。”
扣着她手腕的五指紧了几分,裴昇目光幽暗,将她有伤的胳膊拉至头顶,俯身压下去,二人一齐陷入沙发里。
“这样就可以继续吻了。”裴昇摘下眼镜,沙哑的声音落下来。
他另一只手扣着周颜的腰,单薄的睡裙布料被挤得往上,揉成一团褶皱。
夜光灯在白墙上打了一圈光晕,裴昇的影子罩着周颜的,交叠着找不出缝隙。
裴昇起初吻得温柔,渐渐便失控地发了狠,她舌尖发麻,身体也跟着颤抖。
浴袍很快被蹭乱,松松垮垮地散开。
周颜被吻得迷迷糊糊,伸出另一只手往下探。
头顶传来几声闷 | 喘,裴昇停住吻,难耐地滑动喉结,俯身往下停在她的心口处。
她忍不住这样绵长而细微的痒,被撞得失了神。
窗外的天还是黑色,周颜扭头看了一眼,竟然有些庆幸,庆幸夜晚还算漫长,足够她在心里与裴昇告别。
“裴昇……”
周颜抖着嗓子喊他。
“嗯?”
裴昇声音黏糊成一片。
“吻我。”她轻声请求。
裴昇顿了一秒,捏住她的下巴,汹涌地与她交换呼吸。
周颜的手失去束缚,环住他的肩膀,指尖往上穿进他的黑发,沉溺于他的气息中。
她想储存这一刻,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
第34章 离开
◎离开◎
完全进入夜晚的时候,周颜刻意把脑袋拱进裴昇怀里,刻意得令裴昇不得不在意,看她散乱的头发,像一把揉乱的刷子,在他的胸膛轻轻扫过。
“有事要说?”裴昇胸腔震动,声音传过来。
灯光熄灭的暗色里,周颜抬起她的一双眼睛,亮莹莹晃着水纹,小声说:“我明天想出门。”
裴昇不响,等她继续说理由。
“也不是大事,陈懿打算出去旅游散心,临走前想让我陪她再逛逛……”周颜仰头看他,心无杂念地望他的眼睛。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演得足够生动,心底压抑住的、仍翻江倒海的出逃计划,会否从她的眼睛里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