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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在书斋前第一回 见房侑龄便是个油头粉面的小郎君,近些年越发招展,从侍读一下子跳至御下中书舍人; 专司草拟文书; 平日常与谢大郎一道陪伴圣人左右。
    房二郎从前痴迷王二娘是众所周知之事,但近几年并未有这风声出来; 苏令蛮原还以为是容妃入了宫、他心思淡了,此时听出些苗头不由吃了一惊:
    “——是他?”
    杨廷下巴攥紧了:“正是。”
    “容妃是为了借腹生子?”苏令蛮想不出其他可能。圣人自大婚以来雨露均沾; 后宫三千佳丽均一无所出确实是事实。
    温汤所在之处,距离正院不远,杨廷又顾念着苏令蛮身子,大步流星地抱着人在抄手游廊下穿行,来来往往的仆役低眉顺眼地半垂着脑袋,半点不敢抬。
    人一忽儿便进了正院,入了内室。
    苏令蛮被安置在美人榻上,杨廷取来巾帕帮她绞发,一时间室内只有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他才道:
    “本王原以为也是如此。”
    杨廷眉峰拢紧,眸光犯冷,他确实与圣人不睦,不过王二娘这般行事,却是将杨家的脸面放地上踩,半点姑息不得。
    这一小产,许多事便清楚了。
    “容妃本就只是为了借这一胎重创皇后,从未打算留下过,毕竟万一孩儿生下来不似圣人却似房二郎,可不是一顶昭告天下的绿帽子?依着我那皇兄的性子,可不得掐死她?”
    “想必皇后那里,便宗人府与刑狱司去查,也只能查得到容妃为她准备的一套陷阱——皇后若被废,你想,还有谁能继位?”
    王家德高望重,是顶级的世家,其嫡系王家女做个皇后实在是绰绰有余。
    “真真是……”
    苏令蛮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王二娘竟能将自己的孩儿做赌注,说流便流了,现下约莫有近……六个月了吧?她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冷得很。
    “那阿廷在等什么?”
    她问杨廷,他故意受伤,在温泉庄子修养上一个月,是为了躲开宫内的是是非非,可论起理来,这事实乃圣人家事,又如何与他扯上干系了?
    “史家。”杨廷见苏令蛮仍然没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将个中情由到来。
    皇后所在史家,虽因近些年未出过什么有建树的子孙,可当初既然能将皇后推上凤位,自然也是有些真本事的——何况,他近来一直在找一样紧要东西,这东西隐约有些眉目,大约是被史家捏在手里。
    圣人震怒,痛失麟儿,必定要迁怒皇后,即便没有容妃一系列的动作,皇后也有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过,此番恐怕废后还是轻的了。
    苏令蛮些微不忍:“皇后……何辜?”
    杨廷没答话,房内的尴尬一点点蔓延开来,静得只有绞发那一下下规律的声响。
    “蛮蛮可是觉得,本王坐看失态发展,太不近人情了些?”
    苏令蛮张了张口,没答话。
    不可否认,在一瞬间,她确实有这种感觉。
    对于杨廷心底的欲望,她隐隐有些感觉,却又不敢深究,她自问不是那存着忠君思想的迂腐老头,甚至当年圣人对她意图猥亵的事实此时想来仍有反胃之感——可这并不代表,她赞同杨廷的所作所为。
    杨廷起身从梳妆台上替她取了篦梳过来,苏令蛮顺手接过,自己将头发细细梳开。
    杨廷撩起袍摆坐到美人榻旁的圆几上,支颔看了半晌,美人玉指纤纤懒梳头,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他唇角翘了翘,笑不入眼底:
    第166节
    
“阿蛮,圣人与我,有我没他,由他没我。”
    苏令蛮手顿了顿,握住篦梳的指尖紧得发白,勉强笑道:“如、如何就这般严重了?”
    就这些年的动静看来,圣人于她,不过是一个高居庙堂的符号,何至于就跟杨廷成了这般生死大仇的模样了?
    杨廷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唇削薄,颜色偏淡,不笑看人时,便显得格外冷峻。
    时间静静流淌,房内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仿佛都带着冷淡彻骨的凉意。
    “身在这皇家,不争,便是死。”
    他眼神幽暗,声音平淡,好似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之事,“蛮蛮可记得,头一回在居士的野林子里相见?”
    “记得。”苏令蛮闷闷道,“刻骨铭心。”那一抱的温度,即便到了现在,依然时时刻刻温暖着她。
    “那回,我是为了拔除寒疾。”
    苏令蛮记得,听居士与阿冶提到过几回,只印象不甚深刻,只记得那时节杨廷过分苍白的肤色,比玉更淡。
    “蛮蛮知道,我这寒疾哪儿来的?”
    “怎么来的?”
    杨廷似陷入了回忆里,沉默良久,苏令蛮将篦子放下,捉了他手,只觉得触手冰凉,黏黏得出了一层冷汗。
    “阿廷,你怎么了?”
    杨廷这才如梦初醒,哑然失笑。
    被冷水攫住的呼吸这才畅通了,他长出了口气,道:“我五岁时,与王仲衡一同做圣人的陪读。”
    那时,他丧母三年,早从一个招猫逗狗的混性子成了个安安静静的小郎君,被阿爹送去宫中做了陪读。
    “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多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小阿廷太期待真正属自己的一段关系了,宰辅府除了一个冷漠的父亲,便只有一个惺惺作态的继母,他过得好不孤独。
    怀着满腔赤诚,要与兄弟好好处感情的期待,他整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圣人身后,同出同进同玩耍,就差同床,有好吃好玩的,必定想着要留下来,与圣人分享。
    王仲衡是与他一同抢兄弟的人,这先入为主到后面,两人的相处模式便一直没改过来。
    一年时间过去,他们三个就差歃血为盟,好得几乎同穿一条裤子了——可也只是几乎。
    杨廷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苏令蛮抽了抽,却被整个握住了,侧脸白得让人发慌,杨廷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浮于表面,试图掩藏住过去带来的沉而伤的雾气,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底一片泥泞式的伤感,黏糊糊又拔不出。
    “我那时每日都是大兄、大兄叫着,圣人答得很欢,可我哪里晓得,他并不喜欢。”
    甚至厌恶,从他的阿爹开始,便从没有一处瞧得舒心舒颜,憎恶,憎恶到杀了他。
    熬了一年,圣人再不肯忍,终于找到了机会。
    上元佳节,宫中夜宴不断,尤以御花园宫灯繁复精美为最,王仲衡早早被家中接回去逛灯市,唯有两个寂寞的野孩子在御花园中乱跑。
    小杨廷不曾感觉到恶意的到来,等到他察觉,人已经跌入了黑沉沉的池子。
    “我只记得,那夜的月亮,格外的圆,照在人身上,凉得让人骨头缝都疼。”
    杨廷不在意地扬唇一笑,见苏令蛮眼泪珠子含在眶里幽幽打着转,一咕噜掉了下来,摩挲着她眼角道:
    “哭包,又哭了,恩?”
    苏令蛮一脑袋横冲直撞地冲入他怀里。
    她为杨廷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而心疼,为那个在池中挣扎溺水的六岁小阿廷而心疼,更为那个被全世界背叛寂寞而孤独的小郎君而心疼。
    “圣人想杀你,为什么?”
    他还那么小啊。
    她闷在杨廷怀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厉。
    “大约是……我阿爹的关系,圣人恨我阿爹,连带着恨我。”杨廷此后反反复复想过那一幕,冬夜的寒意通过池水一层层侵入幼童的身体,他受不住,便得了这要命的寒疾。
    许是里边还有其他的缘故。
    杨廷不记得自己在池中挣扎了多久,只记得黑沉沉的水面上,那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有一年、两年?
    他再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了龙床上,圣人白着张小脸道:
    “阿廷,你不小心跌入湖中,险些吓死大兄了!”
    生在皇家,唯一快速领会到的一项技艺,便是如何准确又可信地说一门……假话。
    那一刻的杨廷,茫然又不解,却清楚地知晓,阿爹绝不会为了自己与圣人计较,甚至连真相,都是不可言说的应该被埋葬的不堪。
    “莫非圣人最后一刻悔悟,着人救了你?”
    杨廷苦笑摇头:“路过的宫人不小心见了,入水救了我。”
    苏令蛮一脸心有余悸。
    “杨照杀我之心不死,我如何能引颈就戮?”
    第194章 红烛泪
    祸起萧墙; 在皇家从来不算罕见。
    莫说是隔了一房的堂兄弟,便是亲兄弟之间起了龃龉,愤起杀人也是偶有发生; 纵观历朝历代; 那是一部部皇家血泪史,为了至高无上的一把椅子杀得血雨腥风、父不父、子不子; 纲常伦理一概俱无。
    可苏令蛮心疼自家男人。
    她六岁那年,也曾掉过一回河; 那时天气尚算暖和; 不比得寒冬腊月; 依稀仍能记得被水吞没时的可怖——何况杨廷还是被这样满心孺慕之人从背后推入池中。
    “那宫人……当真是不小心?”
    苏令蛮仰着头看他,眼睛是不容错辨的怀疑,若圣人当真处心积虑地想置人于死地; 如何会让一个不知名的宫人“不小心”路过?
    杨廷摸了摸她脑袋,直到那头才梳顺了的黑发又乱糟糟的,才慢悠悠道:
    “我家蛮蛮何时长了个这般聪明的脑袋瓜儿?给爷瞅瞅。”
    苏令蛮挡开他手,“快说。”
    杨廷这才道:“那宫人我后来在阿爹的外书房见过; 大约……是阿爹留在宫里的暗桩。”
    所以,该是看顾他的?
    苏令蛮又有点不大明白这对父子的路数了。
    回回见时,互相都没个好脸; 互放狠话,放完一个人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一个人则怒气冲冲回府,想法子给人添堵。
    “所以……阿翁其实是知道你当时的经历的?”
    苏令蛮试探地问; 杨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摇头道:“我从来没问。”
    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阿翁权倾朝野,压得圣人喘不过气,将恨移到了他儿郎身上,若阿廷当时没救回来,杨家便只得圣人一个后代,只要宰辅后来没有再生儿郎,那杨照的地位必然是铁板钉钉,动摇不得。
    “阿翁……可想过,那个位置?”
    苏令蛮指了指上头。
    杨廷目光复杂,半晌才迟疑道:“阿爹这人,我从来就看不懂。”
    历朝历代的权臣,便没几个能善终的,阿爹若想当,当年圣人与太后孤儿寡母时便能当了,毕竟年龄合适,又同为杨家嫡支,偏为了一个托孤的遗言,僵持着没当。
    可若不肖想这位置,自该兢兢业业地辅佐圣人成才,偏又处处压制着圣人,不肯放权,以至于圣人在年幼时便恨毒了他。
    不过这些也不值当对苏令蛮说,杨廷并不欲将太多朝堂之事带回家中,只道:
    “不管阿爹如何想,我与圣人……却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不论是年幼时的戕害,还是如今层出不穷的手段,杨廷但凡想起暗卫传来圣人有几回梦中呓语,便觉怒不可遏。
    他……竟敢肖想阿蛮!
    郎君情绪转换如此剧烈,苏令蛮靠得极近,自然感受到了,一下子从哀绝的沉夜,进入了愤怒的深渊,她颇有点不适应,可问杨廷,却怎么都不愿意开口了。
    这边温泉别庄温馨话过去,那边宫廷内却已刮起了血雨腥风。
    刑狱司与宗人府联合办案,其中牵涉到了皇后、容妃与半途夭折龙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不敢不谨小慎微、勤勉办事,一条条的暗线被迅速揪出来,由专人整合到一块——
    很快,结果出来了。
    条条桩桩,都指向皇后,人证物证齐全,容妃一身轻薄的白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还未出小月子,看着更是消瘦可怜得紧:
    “圣人,请您为我们的龙儿做主啊。”
    她的伤心,绝不是做出来的,凡见到之人,都忍不住为这痛失孩儿的母亲感到低落、甚至遗憾。
    雨打芭蕉万点愁。
    圣人微微鼻酸,刑狱司司掌与宗人府监理都磕着脑袋候在殿上等候示下,在容妃的哀痛欲绝里,朱笔一批:
    “着皇后嫉妒成性、仪容不修,戕害皇嗣……”
    皇后被黜,关入宗人府,等候进一步的问罪;而容妃暂掌凤印,监理后宫,王家风头一时无两。
    史家阖家喊冤,毕竟这戕害皇嗣之事若当真坐实,不单是皇后一人获罪,史家也落不着好,史家七十岁老族长满头白发,颤颤巍巍地敲响登闻鼓,以求直达天听,孰料敲完鼓例行的十杖下去,直接当场毙了命。
    这下京城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