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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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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上面写着呢。阿姊读一读便知。”

    罗敷不动声色地接过,借着烛光,瞟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字。

    “读了,怎地?”

    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十九郎笑出声:“你拿倒了。”

    罗敷心里一跳,本能地把简牍翻了个个儿。

    十九郎慢吞吞说:“这次是真的拿倒了——阿姊,你不识字。”

    当谯平拿出那张主公留下的信,给“秦夫人”过目时,他便看出来了。“秦夫人”只是将那信微微扫了一眼,便貌似胸有成竹地问:“这是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别人的目光都在那信上,都以为她是读出来的。

    只有十九郎,正打量那双懵而漆黑的眼,立刻敏锐注意到,她只是小聪明,猜的。

    目光根本没定在任何一个字上。

    罗敷一个小秘密被戳穿,只落微微脸红:“怎么了?”

    这年头读书的都是贵人,平民百姓的谁认字,何况是女子。罗敷幼年被父亲手把手教了几天,会写个一二三四五,能认自己的名姓,已经是邻里女郎间的佼佼者。

    十九郎深深看她一眼,不再逗她,慢慢说道:“主公——我阿父好风雅,通百家。若一个女郎不会识文断字,就算再美艳无匹,他也不会被迷住的。他说过,不懂读写的男人是废物,不谙诗书的的女子是俗物——嗯,是他说的,不是我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是看了罗敷悲愤交加的脸色,赶紧加上去的。

    罗敷脸如火烧,按捺住屈辱羞惭,不服气地回敬:“你既然瞧出来了,为什么不当场说出来?还……还朝我跪拜?是演戏有瘾吗?”

    十九郎沉默了一刻,目光看向墙壁上的连绵字画,忽然轻轻叹口气,声调里透出些不合他年龄的沉寂。

    “阿父失踪三年,白水营辛苦寻了三年,靠着一点念想支持到今日。如今好容易寻到了蛛丝马迹,却是……空欢喜一场。”

    罗敷轻轻摇头,十二分真心地说:“可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你们带回来一个主公夫人,也许会有几日的开心,可若非要从我这里问出你们主公的去向,那也只能是……在房梁上捕鱼,没用的啊。”

    十九郎一笑,帮她纠正了一句成语:“缘木求鱼。”

    罗敷不以自己没文化为耻,赶紧点点头,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对,缘木求鱼……”

    “但至少那还有希望。人们宁愿相信,鱼儿会化为大鹏飞上天,也不愿面对一潭死水,空耗时光。”

    这句充满诗意的话,说得罗敷背上一凉。

    “难道你们要……将错就错不成?”

    十九郎微一躬身,有些讨好地朝她一笑:“要是阿姊愿意,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罗敷简直连发怒都没力气了。那你是找我来闲聊的?还是来劝我乖乖认命的?

    “要是我不愿意呢?”

    “要是你不愿意……”

    十九郎吹熄蜡烛,走到窗边,打开了那扇罗敷没来得及跳出的窗。

    一阵清风吹入。他裹了裹自己衣襟,回头朝她一笑。

    “白水营地处偏僻。你一个人大概回不去邯郸。”

    *

    罗敷立在原地,木然了好久,如同生根发芽。直到十九郎朝她轻轻招手。

    “当然……你若是想留下来,那最好不过。我告诉你该怎么装……”

    她赶紧摇摇头。这话说的!难道要她一辈子鸠占鹊巢,做个神位上供着的木偶像么!

    她飞快地朝十九郎行礼道谢,然后跟在他后面,有些笨拙地翻出了窗。

    终于相信,白水营里除了一群可敬的傻子,原来还是有脑子清醒、思维正常之人。

    落地时不稳,踩在一片软泥地上。皮革手套轻轻扶了她一把,没多碰。

    十九郎回身关上了窗,在她耳边低声说:“跟紧我。”

    语调轻轻松松的,仿佛只是小孩子在做游戏。

    罗敷突然有些含糊。她规规矩矩活到十七岁,头一次月黑风高的跟男人“私奔”。让人瞧见是小事,万一这十九郎肚子里打坏主意,她哭破嗓子都没人听见。

    但这点顾虑只闪烁了一瞬间。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郎,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像一头被撵入闹市的兽,茫然无措之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巢。

    回到那个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地方。

    但没跟几步,她便又开始忐忑了。十九郎没把她往宽敞的平地上带——脚下的土地愈发不平,空气中飘来的味道越来越不雅,似乎是……

    罗敷蓦地驻足,难以置信地低声质问:“……牛舍?”

    十九郎回头,无辜眨眼:“只有这儿是归我管的。你要是会隐身术,尽可以四处乱走。”

    罗敷震惊,“可是……可是……”

    头一次见他时,他确实是个牧童打扮。骑的那头大牯牛骨骼清奇,面相不凡,也确实是牛舍里的这一头。

    但……难道那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出门体验生活么?他既是“主公”的爱子十九郎,在白水营里怎么也算是个人物,如何便沦落到了每日放牛的地步?

    难道是……被前面十八个兄长欺负的?

    她还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十九郎在她身边温柔开口。

    “别害臊,过来……”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过来嘛,大黄。这位阿姊不是坏人。”

    大牯牛有一个接地气的名字。鸡栖于埘,日之夕矣,大黄约莫已经准备吹灯拔蜡,进入美好的梦乡。

    让十九郎生拉硬拽的牵了出来,牛耳朵里说了几句话。大牯牛便睡意全无,信步踱出牛舍,哞了一声,甩着尾巴,朝着夕阳的余晖撒欢奔去。

    不远处三三两两跑出来许多人,嚷着:“咦,牛舍门怎么开了?牛跑啦!”

    大黄成功地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十九郎趁机一拉罗敷袖子,“阿姊,走!”

    ……

    穿过牛舍,后头叽叽咕咕的一群鸡,睡眼惺忪的扑翅膀。

    十九郎边跑边介绍:“这里也归我管……”

    鸡舍后头围墙有缺口。罗敷也不是什么闺阁里不下楼的贵女,撩起裙子就跟着过去了。

    心中对十九郎的最后一点戒备也终于烟消云散。他要真想做什么坏事,犯不着挑这么个气味微妙、一地鸡毛的去处。

    顺着小围墙快速奔走。十九郎还不忘指着一处茅草屋:“这里也归我……”



    第7节

    

罗敷余光一瞥,瞬间有些宾至如归之感。想不到白水营里也养蚕。这个蚕舍比她家的大上十倍。

    但她随后气不打一处来。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快速一瞥的工夫,已经看出来,在十九郎的“精心”照料下,幼蚕们生活凄苦,一个个半死不活的趴在干巴巴的桑叶上,宛如灾年的饥民。

    她终于忍不住,快步追上十九郎,低声批评一句:“这不叫养蚕!如何能用这么老的叶子!而且以现在的节气来看,蚕舍太湿太冷,根本不利于……”

    她马上就没心思给他上课了。十九郎已经成功地避开了白水营里的闲杂人等,将她带到一座马厩前面。

    “阿姊,会骑马吗?马车声音太大。”

    罗敷只犹豫了一瞬间,视死如归地点点头。

    十九郎瞧出她外强中干,笑道:“驭马之术无他,只一个秘诀,阿姊记牢了便好。”

    罗敷问:“什么?”

    “别掉下来。”

    第8章 君子

    方才一路穿关过卡的时候,十九郎不知在何处顺了一块旧布。顺手撕成几块,挑了匹五短身材的小马,蹲下身,细心在马蹄上裹了布,说这样走起来没声音。

    罗敷眼睁睁看着,心尖疼得一颤。

    习惯使然,忍不住低声提醒他:“这种衣料,一匹要织十五天。”

    十九郎微微一怔,随后略带歉意地一笑:“以后我会省着衣裳穿。”

    罗敷觉得也无权对他指手画脚。点点头。

    十九郎扶她上马。罗敷回忆着此前见过的贵人乘马的模样,摸着石头过河地跨了上去。马鞍两侧挂着一对简单的木制脚踏,她踏上,勉强保持了平衡。

    身子底下的小马跟她较了一阵子的劲。随后大约是觉得背上的负担也不是太沉重,认命地刨刨蹄子——果然静默无声。

    罗敷鼓起勇气,朝十九郎点点头,意思是自己准备好了。

    十九郎不客气,直接朝她扔过去一团黑黝黝的。罗敷用力接住,身子晃一晃,差点又成不倒翁。

    打开看,一件宽大的男式翻毛领袍服。黑重厚实,约莫是冬天御寒的。领子上还带着樟木香气,想是临时从衣箱里取出来的。

    十九郎跟她打手势:穿上,别嫌热。

    他自己解开另一匹母马的缰绳,蹄子上同样裹了布。一牵缰绳,出了马厩。

    罗敷的那匹小马居然也乖乖的跟上了。她又是吃惊,又觉得有趣。随后意识到,两匹马大约是母子俩。

    她安安静静地骑在马上,不敢四处乱看,只敢盯着手中的缰绳。十九郎带着她贴墙走,捉迷藏似的,绕过远远近近的男女老少。

    白水营作为一个自成体系的营寨,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出入口。而马厩旁边的那个出口,显然是不太起眼的一个。

    木栅栏门边只有两个懒懒散散的壮年汉,持着两根棍子,看着像是值夜守卫,此刻却坐在地上互相吹牛。

    这个说:“唉,现在不行罗。想当年我年轻力壮,一人举起一只鼎不在话下!”

    那个说:“当年主公骑的那匹马是我驯的,一只胳膊勒了顿饭工夫,才低头!”

    这个说:“这算什么?我、我当年从战场里捞人,一人驮了三个女娘回来,一手一个,背上还一个!唉,可惜不知她们现在何处啊……”

    那个说:“嘻嘻,驮人算什么,当年老子我在床上,也一次三个……”

    十九郎悄没声接近,马蹄上的布快速扯下来,使劲咳嗽一声。

    两个吹牛的赶紧站起来,装作恪尽职守:“十九郎,这么晚了还出去?跟谁啊?”

    此时白日已落了大半。又是个灰云暗涌的阴天。两人抬头望,只见十九郎旁边那匹马上,似乎是乘着一个黑衣小僮,从下往上的仰视,看不太清面孔。

    十九郎随随便便地“嗯”一声:“牛舍没关牢,让大黄跑出去了,有人说看见它掉下山坡了。我带人去救下。”

    牛儿受伤可不是小事。两个守卫赶紧让路:“快去快去。黑灯瞎火的,小心把自己摔了。”

    十九郎笑道:“带得有火种。”

    说毕,一跨上马,一声轻唿哨,两匹马八个蹄子,大摇大摆的走出了栅栏门。

    罗敷像个木偶似的,乘在马上看了这一场戏。他轻轻松松的,她却紧张得有些出汗。又怕守卫突然回过神,又怕马儿突然撒欢跑。

    还好十九郎很有分寸,那小马始终十分听话地跟着母马,不紧不慢的小步走,没有把她摔下去的意思。

    静悄悄行了不知多久,直到小马转过一座小山坡,才敢将身上的黑外袍解下来,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薄汗已经浸了一层,鬓角的秀发紧贴在脸上。她用力捋开。

    回头看,白水营已经隐入模模糊糊的暮色里。火把和灯光都不甚明晰,远远望去,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聚落。

    她忽然百感交集。这个梦做的……真实得过了头。

    十九郎一拉小马缰绳,轻笑着叫她:“阿姊,邯郸在这个方向。”

    她没顺着看。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若是失踪了,你们白水营,会……如何?”

    十九郎哀伤地叹口气:“我还以为阿姊会先关心我呢。”

    罗敷微窘,赶紧改口:“你擅自放我,会有何后果?”

    十九郎这才满意,朝她笑笑。昏暗光线下看不见酒窝,只露出一线白牙。

    “我么……大约会被子正兄剁了做成醢酱。”

    有些人大约天生不能被委以重任。不论是多严肃的话题,到了他们口中,都能说成小孩过家家。

    十九郎嬉皮笑脸说完这句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仿佛真的闻到了醢酱的香气。

    罗敷皱眉不语,微微不满地看他一眼。

    过了好一阵,他才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儿戏,话音微沉,补充了一句:“你一定觉得我们都是笨蛋,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夫人要死要活……不,其实大家都不傻。子正兄是人中俊杰,才干难有人及,只不过,为了白水营里这群没头苍蝇,三年来辛苦奔波,心力交瘁,这才病急乱投医,抓住稻草当浮桥。不像我,万事不管,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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