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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着阿公从前有一回在路上和她的闲谈,唇角不觉微微上翘,一双晶莹美目,转向慢慢停步在了廊中,正凝神细听的兰泰。
“当年叶公耗费极大心血作出的得意画作,却是为了铺陈宫室所用,恐怕有悖他心愿。长安之繁华,圣朝之荣伟,皆系于民。而天下万民,却无缘得见此画。即便后来它不曾毁于战火,应也是他莫大之遗憾。”
“如今这画,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我倒是有个想法,待将来,机宜合适,奏请圣人许可,容百姓入内参观。但可惜,哪怕此事最后能够成真,能得见者,恐怕终归也是万人当中的一二,寥寥而已。”
她自己说着,也是笑了,摇了摇头。
兰泰静静凝望着她,慢慢道:“公主肯体察民心,愿与民同乐,只要有这心,便已是天下人之幸。臣代他们,向公主致谢。”
他言毕,恭然行礼。
她叫他起身,又笑道:“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今日事毕,你早些出宫休息吧。我不送了。”
她说完,继续迈步前行,行至风雨廊的尽头。那里杨在恩领了人正在等待,以伴她回往寝宫。
兰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追上几步,唤道:“公主留步!”
她停步,转过面。
原来兰泰是为明日镇国钟楼开光一事而开的口。
镇国钟楼矗立在有着长安第一西门之称的开远门旁,为本朝开国定都建宫时,应一据说能够通晓天机卜数的相术天师的建议而造,高九层,周长百丈,高过城墙,底层名为天穹宝殿,从命名也能知晓,是照宫殿制式而建。在第九层的顶上,悬有一口千钧巨钟,声响,可动全城,当时,极尽宏伟壮观之能,人在其下,更是渺若蚁埃。
从开远门入长安的所有人,尚未抵达,人在城外,举目第一眼能望见的城内建筑,便是此楼。
而其名为镇国,则是呼应宫内的永安殿,取镇国永安、护国佑民之意。开国至今,虽经历数次地震,皆不曾毁损。每当夜晚降临,楼内亮灯,辉煌灿烂,光抵四门,更因连通永安渠,积水为池,栽种杨柳,又毗邻西市,附近筑起诸多寺庙道观,无不雕梁画栋、壁画铺陈,每逢春夏,美不胜收,渐渐地,镇国楼便成为了长安民众踏春秋游的一个胜景之地。
然而,与永安殿一样,这座高楼,连同它所代表的繁华和荣耀,一并也毁于景升末年的那一场变乱。
圣人复朝之时,这座百年华楼被叛军一把火烧得只剩半座残体,焦黑一片,那口巨钟,据说也被叛军拉去熔铸成了兵器。多年来,圣人再无修缮之念,周围渐渐便也跟着荒败下来。
就在去年,边战正酣之际,民众为国祈福心切,盼望重修此楼,纷纷自发捐助,长安县令携民意上书,朝廷予以回应,拨款资助。事由长安县令主管,但兰泰亦参与其中。
“此楼主体已成,新钟亦已悬顶。明日黄道吉日,请高僧开光举办法事,此事公主应已知悉,早前臣曾上奏。”
兰泰上去,继续说道:“就在前几日,县令寻臣,盼公主到时也能拨冗驾临,共赏乐事。这两日事忙,臣竟忘了转话!”
他说完,见她没有立刻答应,又解释一番。
原来此楼虽已修缮完毕,油漆彩绘亦皆完工,但内中天穹殿内的壁画,却还是没有动工。
照从前的样式,是在楼殿里绘上自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以来的历代贤王,以教化百姓,但没想到诸多不顺。先是画梯不稳,主画周鹤没几日便意外梯上摔下,跌伤了一臂,无法继续,只得另换一位宫廷画师。那画师到来没两日,楼内又走水一回。虽及时发现予以扑灭,但上下受惊不小。
长安县令疑寻常之人镇不住此楼王气,又亟待在大军凯旋献俘礼日之前完工,好叫每一个从开远门下走过的人,都能看到再次矗立的这座镇国之楼,故匆忙择日做法。
又,他虽也请了高僧,还是盼望公主明日也能驾临,以安人心。
她听完这个理由,仿佛哑然失笑,但沉吟片刻过后,还是点头答应:“也好,恰好明日不忙,我去便是。”
虽已极力压抑,兰泰目底仍流露出隐隐的欢喜之色,他作揖:“臣明日护送公主同去。”
她微笑点头,随即不再停留,下廊,在随从陪伴下,渐渐远去,一摆木兰碧色裙裾渐渐远离视线,彻底消失不见。
次日,为免过于惊动民众,公主出皇宫后,走北夹城,从一道距开远门最近的夹城门出来。
兰泰领着一队护卫,早早等候在那里。公主随即乘车来到镇国楼。车驾抵达,等候在外的长安县令和一众随员迎她入内,法师也领弟子拜见。她还礼,随即入座,那是一张设于天穹殿二楼画廊中的坐榻,廊前一道栏杆,此外别无遮挡,只在公主坐榻前方张起一道半透的紫色纱帐,以此敬隔公主与廊下之人。法师登上位于楼前广场中央的露天讲坛,向着楼中紫纱帷后的公主和周围聚拢而来的信众,开始宣讲法事。
虽然她这趟出行,仪仗已极是低调,但在抵达后,消失还是不胫而走。
镇国楼能得以重建,与百姓请愿不无关系,因而今日,原本自发来此参与开光法会的民众便达上千,镇国楼外的广场里,聚满了前来聆受法会的民众。公主驾临,到场民众惊喜万分,下跪拜迎。随后消息迅速传开,莫说附近街坊里的寻常百姓,便连西市里的不少商人闻讯也纷纷闭门,争相奔来参与法事。
公主幼时流落民间,回朝后助圣人理政,垂听民意,体察民情,民众对她无不爱戴。又都传言,公主容貌倾城,此前有幸见过的,想再近距离看一眼,没见过的,更想一睹真颜。
法事未过半,开远门一带便人头攒动,镇国楼附近更是如此,若不是兰泰早有准备,提早知照金吾卫,调来众多卫士把守路口维持秩序,恐怕连附近的树上也爬满了好事之人。
裴萧元泯身于镇国楼广场的角落里,透过他面前不断攒动的人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前方,那道正高坐于镇国楼二楼画廊紫纱帷后的身影。那身影朦朦胧胧,仿佛笼在一层淡紫色的云雾里,风过,纱帷荡动,烟散旃檀,阳光又从画廊柱的中间照落到她的鬓发和着着宫装的身上。丽人纹丝不动,周身却也闪耀着着点点烁动的金光。
她看起直如神女,渺不可追,只合人间众生仰望。
他,如今也只是众生之一。
一种愈发强烈的苦涩之感如那一缕卷动纱帷的风,霎时也卷过了裴萧元的心房。
昨日后来,在听完老宫监的一番话后,他在心中便隐隐醒悟,皇帝将他召入宫中,又打发他走,应是允许,甚至,可以认为,是在为他提供接近公主的机会。
然而,这或也更说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连皇帝也知道,他的女儿,不愿再和自己有过多牵连了。
她已亲手从他身上拿走了那一枚代表他身份的符。而另一枚在他心中更为珍视故暗藏起来的,如今也已连同金乌骓一道,不知流落在了何方。
属于他的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已离他而去。只剩下了一个小虎儿。
她知他想见,便不吝将小虎儿送来他的身边,对他已是足够体贴,仁至义尽。
她如今看起来过得极好,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她是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辅政公主,娇儿在怀,在她的身边,更不乏忠诚于她的年轻而有为的肱骨臣将。只要她愿意,勾动一下手指,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俊才,恐更将是多如过江之鲫。
或许,不再打扰,收起他曾经反复而动摇的所谓的心意,应便是对她最大的好。
广场中央的法师琅琅宣讲不停,声如洪钟,裴萧元却半个字也不曾入耳。
法事结束,法师、长安县令和一众官员恭送公主。镇国楼下的百姓看见那道紫色纱帷后的身影缓缓站起,顿时,人群微微涌动,向她靠去。
“公主千岁!福体安康!”
人群里,开始有人由衷高呼。那呼声起初还只是零星,渐渐地,连片响起。
她停了片刻,忽然,依旧隔着纱帷,向着楼前的民众,端正地行了一礼,是为谢礼。
欢呼声变得愈发响亮,如排山倒海,民众纷纷朝着那道紫帷的方向跪拜。
她不再停留,还礼毕,便转身下楼,待坐车离去。
忽然此时,杂在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激荡呼声里,在广场尽头的几处角落里,响起了另外一些声音。
是一群肮脏的乞儿,几十人,挤在人里唱着歌谣,仔细听,唱的却是“王气不正,镇国不宁”。附近卫士觉察有异,立刻赶来察拿。那些乞儿滑溜如同泥鳅,扭头四散便逃,又故意往稠密的人群了钻,左右推搡,制造乱局,以便逃窜。登时有人陆续被挤倒在地,起了阵阵骚乱。
远些的人不知发生什么,在短暂的茫然后,仰头见楼上公主的身影已是消失,忙也要循来路离开,然而前方路口早被堵塞,出不去,后面的又挤压上来。人墙开始如浪一般摇晃。开始有人高声呼救,夹杂着孩童哭喊母亲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广场里愈发乱成一团,连众多的金吾卫一时也无法彻底稳住秩序。
絮雨已下得镇国楼,行到了车驾的附近。那骚动如同海啸,也已迅速推到她的近畔。一名开路侍卫的坐骑受惊,猛地将人甩下马背,掉头胡乱奔窜,竟直朝着公主冲撞而去。
此时长安县令等人已被公主打发去护送法师先行离开,并指挥秩序。她自己则停在原地,转面望着广场乱象,神色担忧,眉头微蹙,似在犹豫着什么,并未留意到危险。
裴萧元已来到她的身后,见状,心猛一紧,什么都来不及想,伸臂暴力推开前方仍挡他道的数人,如闪电,朝她疾冲而去。
就在他将要冲到她身后之际,离她更近的兰泰已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拦腰搂住,带着,敏捷地闪到了一旁。
接着,其余护卫紧跟而至,迅速制服那匹惊马,化险为夷。
裴萧元硬生生地停了脚步,看着兰泰轻轻放开她腰。
她站稳脚,接着,仿佛已下定了什么决心,命兰泰带着侍卫,去帮县令维持秩序。
此时,附近已有民众害怕,掉头往镇国楼的大门里挤,想进去躲避,却被卫兵拦截在外,呼号声一片。
“让他们进去!不许阻拦!”
她一道清音,喝开卫兵,接着,自己返身也往那方向匆匆奔去。
侍奉在侧一年多了,也无须她多说,兰泰便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是要返回镇国楼上现身,以稳人心。
此举必然有用,但是——
“公主!这样太危险了!臣送公主即刻回宫,这里交给别人!”
兰泰不愿奉命,极力劝说,然而,显然无法阻止她的决定。
她蹙着眉,一言不发,提裙便奔向高楼。
“兰泰!”
就在兰泰焦急,又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呼叫自己的声。
裴萧元将他方从人堆里抱出的一个正哭泣的小女孩轻轻放到一处少人的地方,随即大步走上,厉声喝道:“你速护公主回宫!这里交给我!”
这一道声,霎时便压了周围全部的嘈杂声,传入絮雨的耳。
她疾奔的脚步停住,顿了一顿,慢慢回头。
于中央无数人慌不择路不断奔窜的身影里,二人四目相交。
那一刻,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兰泰从吃惊中反应过来,立刻应是,朝公主冲去。
她不再坚持。任兰泰冲来,护着她,将她送上马车,关闭了车门。
裴萧元目送那一辆载着她的马车在兰泰和众护卫的保护下从镇国楼的后方渐渐开道离去,收目,转头看了眼身后广场上那依旧乱纷纷的局面,眉峰微皱地思索了片刻,忽然,他仰面望向楼顶,随即不再犹豫,几步上了台阶,又迅速拨开正纷纷往楼里逃避的人流,沿着楼梯登高,不停往上。
没有片刻停步,他将所有和他一并争道登楼以求避难之人抛在了身后,独自,一口气迅速登上九层楼顶,来到钟楼之前。
那门紧锁,他拔刀,一刀砍开门锁,破门而入,大步走到那一座正静静悬在钟亭之下的千钧巨钟之前,抱住一根悬空垂吊粗比人腰的巨木,发出全部的力道,将这一根平日需数人同时发力方能操控的巨木拉到了极限的位置,接着,推送,朝前重重撞去。
那钟受到巨力撞击,铜体猛烈震颤,拽得钟亭横梁亦是咯吱抖动,发出一道巨大无比的响声,
当——,当——,当——。
如此,接连三道钟声,如龙啸,如象声,巨响以钟楼为中心,一圈圈,四散播开,震得裴萧元自己亦是血气翻涌,胸闷耳痛。
宫墙内正忙碌办公的众多官员纷纷停手,惊疑不定,奔出衙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