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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本是懒散歪坐的样子,此刻却蓦地从龙椅上坐直身子,直直地看着她离开的门口。
简直不敢置信。
“真是……”皇帝眼神暗沉,磨了磨牙,好像要发狠说出一句什么。
江恒跪在地上,原本在薛翃出声冒犯,撇下正嘉的时候,他心头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只是想不到皇帝居然“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薛翃去了。
江恒心念急转,故意皱眉,震惊而不悦地说道:“皇上,这和玉实在太过放肆了,竟然敢如此冒犯皇上,微臣把她带回来。”
正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这尴尬的一幕,偏偏给别人目睹了,换作平时,皇帝只怕立刻要迁怒。
但是看着江恒作势起身,皇帝却反而淡然说道:“不许去。”
江恒疑惑地看向皇帝:“听说她正给皇上诊治头疾,就这样撒手走人,如何了得?”
“怎么了不得,”正嘉心中那一股狠劲儿,此刻变成了释然的一声轻笑:“你们懂什么,她若不如此,就不是和玉了。”
江恒道:“可是……”
“也是朕失了算计。只不过俞莲臣的事,的确是想说给她听的……”
正嘉含笑停顿,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江恒:“总之不许你为难她,朕昨日跟她保证过,这宫内有朕给她撑着,她把天捅破了也无妨。”
“皇上这样宠她,只怕越发纵坏了。”江恒悻悻的,满面不以为然。
正嘉笑骂道:“不用你多嘴!朕还没追究你知情不报的罪呢。”
江恒似想起来一样,忙跪地道:“微臣领罪。”
但是给薛翃这样打岔,正嘉原本想要责罚的心意却已经淡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江恒道:“这次就算是你的疏忽,朕不会追究,以后可警醒些,没有下回了!”
江恒暗中松了口气:“谢皇上开恩恕罪。”
等江恒也随着离开,偌大的殿阁只剩下了正嘉一人,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散开的头发随着轻微的动作,沿着光华的缎子龙袍滑到胸前。
正嘉似乎能嗅到上头那令人贪恋的清新气息。
正嘉挽起一股发丝,望着如墨的青丝在指间缠绕,变幻着姿态。
“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妮子。”皇帝嘴角带了一抹很浅的笑,喃喃低语。
居然有种想让郝益立刻把她找回来的冲动。
***
薛翃离开了养心殿,出甘泉宫。
门口,小全子正跟一个甘泉宫的小太监在私语什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来,一转头的功夫,薛翃已经走开五六步远,慌的小全子忙急急赶上。
薛翃方才在殿内,倒不是任性妄为,而是只能如此。
先前跟皇帝的相处,不自觉地竟然带出以前身为妃嫔时候的那种拘谨小意儿,正嘉那句“不是你的性子”,猛然提醒了薛翃。
她现在是能够来去如风的和玉,不是被拘在殿阁之中,曲意逢迎伺候君王的薛端妃。
而在皇帝跟江恒说起俞莲臣的时候,薛翃心里是有些慌的。
同时她才知道江恒昨日果然隐瞒了这件事,如今皇帝要因此而责罚他。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薛翃选择撂手离开。
这“任性”,发作的正是时候。
一来正是和玉该有的性子,二来,有助于解开江恒之围,第三,却也是给她一个轻松抽身的机会。
就算隔世为人,跟皇帝相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贵人自缢留血书一事,在所有人听来都会觉着震惊,并且会下意识地猜测张贵人的遗书都留的是什么。
但皇帝在起初的震怒后,却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听他交代江恒的话,竟是怀疑张贵人是否真的是自缢,甚至连血书他也没有完全相信。
那么,当初薛端妃行刺一事,在他心中会是怎么样的看法呢?
方才还说张贵人可惜了,但现在,却又命江恒暗中严查。
皇帝的性情比之前还要多变莫测。
也许对皇帝而言,他对于薛翃的怀念只存在于口中。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端妃在他面前,皇帝会是什么反应?视若鬼怪,然后,命人把她拉下去,再剐一次?薛翃不敢揣测,也不想揣测。
她脚步匆匆地沿着宫墙而行,小全子追到身边:“仙长,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
见薛翃不答,又道:“先前看镇抚司的江指挥使也进内了,是不是为了终康宫那件事?皇上要怎么处罚雪台宫呢?”
薛翃还没回答,就听轰隆隆一声响。
今日是个阴天,这会儿头顶上也聚拢了好些阴云,一层层厚棉絮似的漂浮在空中。
入冬了,居然还能打雷。
小全子也正道:“稀罕,看这架势难道真的要下雨吗?”才嘀咕了这句,就见身侧有一个人正疾步而来。
那人身形矫健,一身红色锦绣斑斓的缎服在阴天之中显得格外鲜亮打眼,不必仔细看就知道正是江指挥使。
小全子急忙行礼,招呼声提醒了薛翃,她转过身,对上江恒冷冽如冰的目光。
江恒道:“我有几句话同仙长说,你先回放鹿宫。”
小全子当然知道他是个不能招惹的主儿,竟不敢跟他答话,更不敢多看一眼,只低着头称是。
临去前才偷偷瞟一眼薛翃,幸而薛翃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小全子才放心大胆地去了。
剩下江恒跟薛翃面面相觑,薛翃道:“皇帝责罚指挥使了吗?”
江恒道:“仙长一走,皇上的心意都在仙长身上,也顾不得责罚我了。”
薛翃道:“昨儿也是我失了分寸,不该向指挥使无理要求,不然指挥使也不会给皇上申饬。”
“若不是我自愿的,别人岂能勉强。”江恒唇角一挑。
两人目光浅浅交汇,薛翃转身继续往前而行:“我如此无礼,皇帝可大怒了?”
江恒莞尔:“非但没有大怒,只怕更喜欢了几分。”
薛翃噤声。
江恒察言观色,说道:“虽知道仙长艺术高超,却想不到按摩的本领也是一流。”
“怎么?”
“我的肩头膝头,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就格外酸痛,不知可有法子医治?如果也能给按摩一番,那就最好不过了。”
薛翃淡淡道:“这大概是风湿骨痛,按摩是没有用的,针灸的话,我推荐太医院的刘太医。”
江恒哈哈一笑,还没笑完,便觉着额头上一凉,抬头看时,原来是豆大的雨点从天空降落。
“这般冷雨,只怕淋了生病。”江恒仰头。
薛翃看着眼前的青砖地面,很快给密集的偌大雨点打湿,殷出黛色的深痕。
正要加快步子,江恒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有个避雨的好地方。”
薛翃还来不及出声抗议,已经给他拽的往前飞跑起来。
第27章
就算是才进宫的宫人; 只看一眼就会知道这是座有故事的宫殿。
明明占据着紫禁城内极佳的位置,距离皇帝所居住的甘泉宫最近,却偏偏无人靠近。
殿阁却自顾自地气派着; 雕梁画柱; 飞檐翘角上兽头高耸,纵然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它们却依旧尽忠职守地蹲守在殿阁的檐脊上; 高傲不减地昂着头。
冷雨从天而降,刷拉拉,把所有都洗刷的簇然一新,但是这雨自然是分时节的; 春天的雨会让万物焕发生机; 冬天的雨; 却像是北风的佐助,是来消灭封印万物的。
蹲兽们被雨淋湿; 远远地看去; 在阴暗的天色里,像是漆黑的肃穆的剪影。
雨水顺着整齐的屋瓦滑落下来; 在屋檐底下形成了无数道浑然天成的水晶帘。
屋檐底下; 薛翃紧靠在墙壁上; 她看一眼身边的江恒; 然后转头又看向头顶洒落的雨水成串。
薛翃做梦也想不到; 江恒会带自己来这里。
自从一脚踏入的那刻; 她的整个人都好像头重脚轻起来,仿佛在外头淋到的雨点一颗颗都变得千钧重,几乎要将她压倒在冰冷流水的青砖石地面,再也无法起身。
这里是云液宫。
***
江恒站在距离薛翃身边一步之遥的窗户边上,斜靠在床边,一只脚还懒散地屈起,着深色宫靴的脚尖点地。
“你应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吧,”江恒道,“你一定从那些人口里听说了。”
薛翃无法出声。
潮湿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充溢她的口鼻,甚至五脏六腑,她有些恐惧,这些水汽会失控地化成奇怪的泪,从眼中冒出来。
江恒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后门的锁钥只有我有。”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薛翃终于问。
江恒道:“这儿是最近能避雨的地方了,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常常听说医者不能自医,你若是病了,可要谁来给你看诊呢?”
薛翃转头看向镇抚司指挥使。
对方也正看着她。
薛翃又将头转回来,目光往前,——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草。
奇怪的是,原先云液宫内整洁干净的很,但是三年无人居住,居然生出这许多蓬勃的野草,几乎比人还高。
薛翃毫不怀疑,野草之中会有蛇虫出没。
幸而这不是夏天。
江恒跳下地,从那茂盛的野草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又身手敏捷地跳了回来。
他揉了揉那无辜的狗尾草,道:“另外,我的确还有话想问你。”
薛翃道:“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她想要离开,但是心里却又生出另一种相反的情绪,她还想在这宫殿内走一走,看一看。
直到寒风里传来江恒的声音:“皇上怀疑仙长你跟俞莲臣、甚至薛家的关系。”
薛翃扭头。
江恒道:“毕竟你一进京就拦下了处斩俞莲臣,虽然有真人给你撑腰做补,说的那些话也的确合情合理,应和了皇上心中所想,但仙长大概不知道,皇上又是最精明不过的圣主。或许他不会怀疑陶玄玉,但是仙长、你毕竟曾是高家的人。”
薛翃的声音有些低哑:“所以,皇上也叫你查了我?甚至高家?”
江恒道:“仙长放心,我查过了,没有嫌疑。除了……”
“除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
薛翃不肯错过:“是谁?”
“虞太舒,不过他是兵部的人,之前跟薛将军有公文往来,亦属于正常。”
啊,是他。
薛翃眼前出现那身着大红官袍,风姿俊朗的人物。
江恒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我觉着奇怪的是,为什么皇上说,仙长你跟曾经的薛端妃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关系呢?”
薛翃听了这句,本能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恒发现女冠子的脸色在瞬间变白了几分。
江恒问道:“皇上身边,好像只有郑谷知道内情,可惜他在南京守皇陵,鞭长莫及,不知仙长能否告诉我你跟曾经的端妃娘娘有何关系?”
薛翃抬手揉了揉胸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江恒一步靠近:“是不是刚才给风呛着了?还是身上冷?”
她仍是穿着一袭黑色薄纱的外衫,里头白绸的道袍,脸色如雪。
因为内忧外冷,唇瓣的颜色也变得极浅,加之黑白分明的眼眸,整个竟如冰雕雪琢出的人物,江恒甚至怀疑,假如让她靠近火盆些,和玉仙长便会如冰人似的融化。
江恒见她不回答,便又道:“不如我抱着仙长?”
薛翃眉峰一蹙,悄然看他一眼,想分清他这是单纯的调戏还是别有用心。
江恒将双臂微张,笑道:“至少可以暂时为仙长遮风挡雨。”
“这点风雨,我已经习惯了。”薛翃淡淡回答,“先前在龙虎山的时候,出山入山采草药,时常会遇到云遮雾横,阴雨连绵的时候,在山中,甚至连日食不果腹也是有的。指挥使放心,我并不是看起来这样禁不起风雨。”
江恒喉头动了动:“我也听说仙长在贵溪大有名声,据说有许多给仙长妙手治好了的病者,都说您是在世华佗?”
“医人者不能自医。”薛翃仰头,望着天边龙挂:“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江恒习武出身,在这些诗词上造诣有限,只知道她大概是在说那天空形状奇特的云相,可却又像是一语双关。
薛翃长吁了声:“雨小了些,免得给人撞见,咱们去吧。”
“其实我带仙长来此,还有一件事。”
薛翃止步,她心中惦记的乃是俞莲臣一事,可是昨日她多嘴让江恒保守秘密,今日就给正嘉兴师问罪。假如再追问俞莲臣之事,江恒对她,就不会再是单纯的狐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