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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何错冷笑:“你想和薛周殷搭伙去扫茅厕?”
董犴一口气上不来出不去,眼睛瞪得老大,最终合手打了一拳,用力一哼坐回廊下。他没好气的抽出小布袋,从里面倒了一颗专为醒酒用的乌黑小药丸,眼也不眨的仰头吞下去。
等到他们的主公姗姗来迟时,董犴的酒也散得差不多了。
男人玄衣大氅,步履散漫。乌发高束成髻,鬓若刀裁,身姿阳阳如雪松。他看起来心情很好,面上不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连眼底都露出欢愉笑意。
何错忙吩咐人准备玄甲。许倦迎上来,问:“君侯可是计划有变?”
长孙无妄“唔”了一声,像只餍足野兽,谈起军事也未露锋芒,如收敛起了爪牙。
他摆手穿过厅廊,笑言:“并无,按计划行军。对……去把魏家那小子带上。”
许倦讶异:“魏小郎君也去?”
“他家老头子把人送我这儿来,无非是不想让他纸上谈兵。没有感受过真刀真枪,如何能贯通六韬兵道?当年魏叔丘倾囊相授,我自然也不会藏拙。他们魏家这块璞玉,还得磨。”
许倦了然垂眉一笑。主公高风,他作为谋士更感欣慰。
说话间,一行人已入了堂屋。
董犴想不通他家主公怎么变了个样儿,这笑得……总让他想起自家门口那丛迎春花。
不过这不妨碍他问出疑惑:“君侯,冀州刺史王岳一向同我们幽州交好,怎么突然要……”
许倦摇扇的手一顿。他斜了眼董犴,心里嘀咕这粗人怎么临到头了才跑来问。
大概是今天实在让人愉悦,长孙无妄并没有觉得自家属下话多,反而和颜悦色解释了几句:“公西家又出了个皇后,作为其族姻亲,王岳这个伪君子还会安于幽州之下?”
再说……王岳当初敢生出圈禁萧望舒的心思,很难让他不起杀心。
沛然灯火下,男人微眯眼眸,笑意越发温和。董犴不由打了个冷颤,握紧刀柄,不敢再言。
……
司青衡手里抛着小药瓶,绕着曲水慢悠悠走来。
纤阿台创立之初,她便不喜那一圈圈拱卫而造的月台,总觉得站在上面容易溜步打滑。曾好些时候,司青衡趁月黑风高溜进公主府,摸出小狼锤合计怎么不动声色地把月台敲碎,好让萧望舒重新换个图纸督造。
可惜萧望舒一猜一个准,每每当她下手之际,黑夜蛰伏的公主府轰然灯火通明。
一来二去,司青衡是越来越不觉得尴尬。甚至有些时候,她还能扒着萧望舒的肩,沉声恳劝“雨天路滑这玩意儿禁看不禁用”,她觉得非常不行。
可惜这人打小就固执,看中的东西从来没失过手。少女萧望舒又收缴一把小狼锤,拉着她手也恳切劝道“走路别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时至今日,司青衡还是觉得非常不行。
这会儿,她旁若无人地跨入主屋,安座于屏风之外。一双眼睛来回逡巡,脑袋还不时点了点,临到末了,才懒洋洋说了句:“挺激烈啊。东西都换得差不多了。”
屏风内传出几声急促轻咳。
“怎么这么慢?”她声音比平常哑了许多。
司青衡挑眉,“我总不能大摇大摆端碗药进来吧?忙活半天还不是给你搓药丸子。”
临近亥时,有婢女从主屋送来一盒唇脂,说是夫人相送,请贵客打扮后过来一叙。
让她大半夜的打扮梳妆……萧望舒的用意,司青衡一看唇脂泥面勾勒出的红花便已尽明——避子药。
司青衡隔着屏风往里一抛,小药瓶准确无误地穿过床幔,落在锦被上。
她撑着下巴,漫不经心说:“戌时四刻,幽州大军开拔出城。长孙无妄亲自率兵攻打冀州,王岳又能撑多久……他这一走,你就找我要避子药。”
萧望舒垂眸倒出药丸,没有服水便一口吞下。
等喉咙里的阻塞慢慢滑下去,她闭上眼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好奇,你们两个到底……”
司青衡声音稍顿。再开口,她声里似乎含了戏谑笑意,“幽、并、朔三州已归长孙氏,如果中央政权生乱,那本为援兵驻守的秦骇不再听令长安,私占凉州似乎也未尝不可。王岳若败,长孙无妄雄踞北境,他日挥师南下,无人可挡。到那个时候,你们这对夫妻又要——”
“他没有这个机会。”萧望舒平平开口,“你和林冰羽镇守的司隶部固若金汤,中央朝政如何横生波澜?凉州,秦骇夺不去。冀州……他是能攻下,但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挥师南下。”
十三州谁也不是好啃的骨头,王岳再无作为,攻打冀州也不是一句话的事。端看长孙无妄亲征便可见一斑。再加上幽州粮草紧缺,冀州之后再提南下征战,实属无稽之谈。
她抬眸,视线穿过床幔,盯着屏风上模糊人影,轻笑:“你比我更确信,刚刚那番猜测毫无可能。”
不然依司青衡的性子,早在那日议定林冰羽班师回朝时就已阻止。
更不可能还有心思顽笑两句。
这些时日司青衡心里隐隐担忧什么,萧望舒心知肚明。对于她和长孙无妄之间的事,萧望舒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一切似乎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如初。
被猜中了心思,司青衡甚觉无趣。
她懒洋洋理了理袖口,“你就偷着乐吧。人家虽然穷了点,但耐不住活好啊。”
萧望舒平静的脸色蓦然龟裂。她拉着锦被的手微微收紧。
没听她应话,司青衡打了个哈欠。她瞄了眼窗外月色,冷不丁又冒了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不会知道的。”
“若有一天知道了呢?”
萧望舒静了一静,“知道了又如何。”
司青衡挑眉。对于这个答案,她很满意。为君者,凌驾万人之上,有些心思合该淡些。
不过……她皱眉,道出自己的隐忧:“这药用久了到底伤身,你若迟迟不说,以后再想有子嗣恐怕就艰难了。”
这回萧望舒却没有迟疑。
她倚着软枕,声音淡淡而坚定:“我有阿蛮就够了。”
……
自那日冒雨跑回来,长孙蛮缩在屋子里已经有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很是沉闷,少有说话,吃喝也比平日要少上许多。雅风急得忙请府医相看,以为是那日饿狠了的缘故,不料医士切脉号了半天,却说没什么大碍。
就连萧望舒也亲自过来看了看。小姑娘窝在被窝里,只冒出了一撮细细的头发尖儿。
“阿蛮。”她拉了拉被角,看见她粉嫩酣睡的脸。
萧望舒不免失笑。这两日司青衡同她商议回长安的事,故而长孙蛮的拉练也暂停下来。许倦随军出行,课业倒布置了一堆,不过看她这懒猫样儿,估计一个字也没动。
雅风站在旁边心里直奇怪,刚刚说去请夫人过来,小郡主还闹腾着不愿意,怎么这会儿就睡着了……适逢萧望舒让她退下,满心疑惑的雅风只好出了屋子。
没过一会儿,司青衡拿着一封信快步走来。
她推门进屋,一眼瞅见床榻边母女二人,招了招手示意萧望舒过来。
“长安那边传来的密报。丹阳兵败被囚,公西党护萧复欲绕后离京,还未出内城便被林冰羽拦下,现在萧复正关在紫宸殿里。林家派重兵看守公西党羽。”
“离京?”萧望舒一览信纸,眉梢微挑。
司青衡冷笑:“说是离京,玉玺龙袍、金银珠宝……连成宗的传位诏书都揣上了。这哪是离京,他分明是想迁都!”
被窝里装睡的长孙蛮又蜷了蜷身子。
看来她也快回长安了。
那……魏山扶还会回来吗?
小姑娘轻轻睁开眼,穿堂风一掠,床幔翻浪。
一如她多日来不宁的心绪。
那日魏山扶突然横眉冷眼,看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似乎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长孙蛮从来不避讳自己不是一个聪明人。
两辈子记忆才堪堪跟得上咬文嚼字的课业,起早贪黑练了小半月才学会打着颤射出一箭,就连有求于人也总会费力不讨好,弄些莫名其妙的乌龙。
长孙蛮烦躁地卷着被子往里一滚。
半晌。
她偷偷隙开一条缝,新鲜空气涌进来,瞬间吹散了被窝里呼出的热气。
暗影里,那双澄澈眼睛是无人察觉的难过。
她……不笨。
第77章 抵巇
准备返回长安时;幽州府无人阻拦,想来是得了长孙无妄的指示,他们一路上畅通无阻。这次行程走得急;虽然路上颠簸时有难忍;但长孙蛮愣是没吭声;总窝在车子里玩花绳。
反常得连司青衡都觉得奇怪。
萧望舒拦住了司青衡下一步动作,“她想一个人静静。”
“……小孩子静什么静?”
“打小就这样。以前更年幼时与我置气,还躲在假山洞里装蘑菇,嗓子喊哑了也不应声。”
提起此事;萧望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正如现在察觉出闺女情绪低落,萧望舒只能揉揉眉心;“她心情不好;你别去烦她。”
可以说知女莫若母。
长孙蛮这会儿确实一个人也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搭理应酬。
她垂眼,车窗洒落的天光落在脸上;将那排睫毛倒映出淡灰影子。手上花绳绕一圈,又停一会儿。反反复复几个来回,等花绳又攒成了死疙瘩,长孙蛮才慢吞吞解开。一边解着绳子,她又一边想:如果是魏山扶在;他一定会觉得这么无聊的东西连三岁小孩也不玩吧。
长孙蛮很失落。
明明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什么他拍拍屁股就走了;留她一个人回长安。
他明明知道;她也想和他一样到处走走看看——
他们说好的要一起闯荡江湖呀。
直到回了长安;长孙蛮也没有想明白。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许是因为那一日;魏山扶才不辞而别。而究其根本原因……聪明人只和聪明人玩。她连番害他遭罪;他也忍受不了嫌她笨了。
……
王野早就带人候在司隶部边防。
等终于得见萧望舒,他才安稳下心,驱策着马儿在马车旁,细细报来近日京内的事。长孙蛮的马车在后面,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随着风声,那一番低声交谈传入窗下。她手一顿,收起花绳,不再把玩下去。
长安的气息越来越近,连同那把沉重枷锁,似乎也在此刻慢慢压在双肩。
长孙蛮趴在车窗上,窗上绫布盖住了后脑勺,她放远目光,随着晃晃悠悠的马车,一点一点览尽最后自由风景。
她想,这个世界的历史或许在这一天,即将重新书写。
……
长孙蛮没有想到,那个躲在石狮子后面怯怯弱弱的小人儿,会是当初嚣张跋扈的林滢。
“林滢!”她脱口而出,一把冲过去拉住她欲跑走的手。
这一摸,长孙蛮不由心惊。她手里哪是手啊,分明就是一把骨头。
“你,你怎么了?”
林滢抬起小脸,眼下有些乌青,她苍白的唇动了动,小声道:“阿蛮,阿……林、林将军在你家吗?”
“林将军?”长孙蛮一时有些发懵。
林滢垂低眼,轻声说:“我想求求他,放了我阿娘。我阿娘、她知道错了。”
林将军……林冰羽?
长孙蛮这才慢慢回味过劲儿来。
刚一入长安,这位俊美无俦的林将军就难掩激动,大庭广众之下红了眼圈,抱着她姨母不肯撒手。要不是她姨母今天仍做男子装束,只怕还没进内城,这满城的风言风语就要传开了。
思及此,长孙蛮念她可能误会了什么,解释道:“你别误会,你爹他……”
哪料林滢先一步止住她话,“他不是我爹。”
“……啊?”
林滢抬起脸,长孙蛮这才看见她眼底涌动的泪意。她反握住长孙蛮的手,哭腔求道:“阿蛮,求求你帮帮我吧。阿娘她知道错了,她答应了我,她再也不会阻挠长公主了……求求你,让林、林将军放了她吧。”
……
萧望舒曾想过,再次见到萧复会是什么光景。
她这个庶弟生来体弱,从小就药不离身。平就殿读书那会儿,本来成宗没想让他进去应付那些外地质子,可萧复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进学,饶是酷暑冬寒,也要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来到大殿,人人都要称一句尊师重道。
司青衡曾说他是口蜜腹剑阴险小人,其实不然。要萧望舒说,小人尚且坦坦荡荡作恶,而萧复同成宗一样虚伪至极,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正如此时此刻,紫裘华袍的病弱天子坐在上首,未戴十二冕旒冠,精致眉眼一览无遗。丹阳肖父,他却肖似文太妃。比如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看她时,那双桃花似的眼睛弯弯,连唇边那抹微笑都似乎含了莫大善意。
“皇姐。”他指着一旁衣架上的龙袍,徐徐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