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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王老爷年纪不小了,家中正妻又是个剽悍的,还有过打杀妾室的传闻。她知晓爹娘动了那样的心思之后,接连几夜都没能睡着,白天还要帮家中干活,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寻了条生路。
至于入宫之后,又是如何吃苦受罪,命悬一线的,就又是另外的事情了。
横竖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沈瑜道:“当年我留了那五两银子,足够治病用的。打从那时起,我就跟她们再无关系了,如今又来与我认什么亲?”
点青当年入宫,是因着爹娘都不在,被叔伯为难。自以为算是不幸的,如今听了沈瑜的遭遇,方才知道自己已比旁人要好了许多。
毕竟,沈瑜可是被生身父母逼得无路可走,担惊受怕之下,又该是何等心凉?
也难怪她一点余地都不留。
自此,点青再没劝她半句,点头应了下来:“好,就按你说的办。”
宋予夺的腿伤迟迟未好,大半时间都消磨在家中,偶尔有好友相邀,才会出门去一聚。
他从慎王府归来,天色尚早,马车在正门前停下,他才一掀车帘,就见着了门口零零散散围了些人。
宋予夺没立即下车,而是遣小厮去探看。
侍戈应声而去,很快就又折返,向他回禀道:“将军,正门那来了对老夫妻,说是咱们府中那位如夫人的生身爹娘,想要见她。门房差人去回禀了,可如夫人迟迟没给回复,他们也不敢放人进去,那位老夫妻又不肯离开,吵闹了几句……”
而后便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了,毕竟百姓们对这些家长理短的事,总是津津乐道。
听了侍戈这话,宋予夺随即拧起眉来,他从没听沈瑜提过自己的爹娘,也没去问过,只当是他们早就过世了。哪想到他们竟然会这时候找上门来,还闹成了这模样。
侍戈跟在宋予夺身边多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也知道自家将军是在意府中那位如夫人的,再说话时,言辞间便偏帮了沈瑜。
“这敢找上门来认亲,应当不是骗子。”侍戈低声道,“可纵然是真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的,不然怎么会在正门闹成这样。”
宋予夺下了马车,没出声,可却也认同了侍戈这话。毕竟若他们是好的,沈瑜这一年来也不会不闻不问,只字未提。
眼看着宋予夺要过去,侍戈连忙跟了上去,低声劝道:“您若这时候过去,怕是要被缠上了,那对夫妻看起来并不好相与,不如还是等如夫人料理了再……”
“你哪来那么多话?”宋予夺打断了他,脚步未停。
侍戈只得闭了嘴。
不过宋予夺的到来并没吸引什么主意,因为他还未走到跟前,府中就有人出来了。不单是那对老夫妻立即迎了上去,连围观的都兴致勃勃,往前凑了些。
宋予夺原是想过去的,可看清之后,却又停住了脚步,并没再往前挤。
出来的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沈瑜身旁的侍女青溪,另一个则是打扮得很是富丽。
她身上的衣衫是浮光锦制成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鬓发上更是插了珠花金步摇,一抬手,又露出两个玉镯来。
在寻常人看来,这就是世家夫人的气派,任是谁,都要觉着这就是那位如夫人。
可宋予夺却是看得眼皮一跳,要知道沈瑜从来不会这般打扮的,就算是当初元夕夜出门之时,穿戴都娇艳了些,也不是这种专捡着贵重的首饰插满头的作风。
等到那人提起头来,宋予夺才算看清了她的相貌,的确不是沈瑜,而是前些日子从宫中出来的那位沈瑜的好友。
宋予夺眉头拧得更紧了些,没想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他倒是觉出不对劲来,可那对老夫妻却没顾得上那么多,直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去,扯着她的衣衫述旧情,再抱怨抱怨这些年受的苦。
宋予夺远远地看着,磨了磨牙。
十年没见,沈瑜的相貌固然是变了,可这当爹娘的,也不该认错自己的女儿啊。更何况他们还哭得情真意切,仿佛这些年始终惦记着沈瑜一样。
那妇人鬓发斑白,抬手抹了把泪,哽咽道:“阿瑜,你既是出了宫,怎么也不给我们捎个话?这些年,我跟你爹可都一直想着你,盼着你出宫呢……”
她兀自哭诉着,却没注意到自己拉扯着的人就没开过口,神情中也带上些嘲弄来。
先前沈瑜说这计划之时,点青还觉着有些不靠谱,毕竟哪有认不出自己女儿的爹娘来。
如今真被沈瑜言中,她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原来这爹娘见了身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就急着来认亲了,也好在众人面前卖个惨,压根没顾得上细看她的相貌。
“这位夫人,”点青见着火候差不多,他们翻来覆去说的也就那么些话,便抬手拂去了那妇人的手,微微一笑,“您怕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眼泪都还没收回去,被点青这么一问,这才抬头看向她,神情愕然。
倒是沈父弯着腰咳嗽了声,将拄着的拐杖狠狠一戳地,叹道:“阿瑜,做人不能忘本,你如今飞黄腾达了,难道就不认爹娘了不成?”
他虽体虚,可声音却不低,摆明了是要说给众人听的。
这话也的确立竿见影,周遭的人小声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的。
点青给气笑了,也抬高了声音:“可我的确不是你那女儿啊。哦对,您怕是认错了人,我也不是这府中的如夫人。”
点青这话一出,众人皆惊,而那妇人脸色都白了,她盯着点青看了会儿,发现那眉眼的确不像记忆中的沈瑜。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加之被满头珠翠迷了心晃了眼,急着在众人面前认亲,竟没分辨出来。
沈父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这谁能料到,你们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呢?”点青嗤笑道,“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着,想了女儿这么些年,结果竟能认错了人?”
若是乍一见面,就点明认错了人,沈父沈母还能拿多年不见来推脱。可沈瑜却将他们的意图揣摩得清清楚楚,着意吩咐点青等着,让他们再众人面前演完父女情深,再来戳穿。
众人也都不是傻子,这么一来,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们竟是认错了人?”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娘,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
“这事怕是另有隐情……”
“方才我还当他们真是等了女儿这么些年,结果女儿忘恩负义,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
“如夫人有几句话,让我来转告两位。”青溪适时站了出来,开口道,“打从十一年前,两位为了些银钱,想要将她卖给别人推入火坑之时,她就当自己没爹娘了。入宫换来的银子,也都留给了二位,算是还早些年的生恩。”
“当年之事如何,两位心知肚明,若是不顾脸面要闹开,那她也不介意拿出来说道说道。”
“是非曲折,她并不惧旁人来评断,两位是否也问心无愧呢?”
话说到最后,青溪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咬着的,问心无愧四字说得极重。
她本就受沈瑜恩惠,如今自是维护沈瑜。而看完了这场闹剧之后,她对这对夫妻已是厌恶至极。
点青则是又笑了声:“若真问心无愧,也等先认清了自家女儿再说。”
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沈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眉心的纹路皱得愈紧,难堪得说不出话来。他听来了这消息后,满心算计着要来攀附将军府,可又怕沈瑜不认,所以计划好了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却不想竟是被沈瑜摆了一道,自讨苦吃。
看到这里,宋予夺已经彻底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吩咐侍戈道:“去,让人撵了这闹事的。”第67章 封口
这事实在是一场闹剧。
对于围观的百姓来说,倒是看了个过瘾,先是一出情真意切的认女大戏,而后又突然翻转,实在是比话本还要精彩。
可对于沈家父母而言,却是难堪至极,最后十分狼狈地被宋家门房给赶走了。
执戈跟着宋予夺看了全程,到后来也是目瞪口呆,压根没想到这事儿会是这样的走向,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等到众人都散去,他随着宋予夺进了府,才算是回过味来,心中暗自称奇。
难怪府中之人都说这位如夫人手段过人,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上门来,她都愣是没露面,支使着旁人设了这么个圈套来,引得他们现了形。
称奇之余,执戈又有些心惊,在他平生所见的人中,能像如夫人这样快刀斩乱麻如此对待自己爹娘的,可是就这么一个。
虽说这当爹娘的的确很不是东西,但混球的爹娘多了去了,却没几个子女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此举能说是干脆果断,可也算是有些绝情。
世人大都觉着,纵然长辈有什么不对的,为着孝道二字,晚辈也得甘之如饴地受下来。
可沈瑜并不想受,也不想去原谅。
当年她曾为此耿耿于怀,而如今她衣食无忧过得顺遂,面对狼狈上门的爹娘,却仍旧不想原谅,甚至连见都不想见。
某种意义上,说她绝情也没什么错。
她这个人一旦做出什么选择,就不会再回头,当年她毅然入宫,便是当没这样的爹娘,就算如今知道他们过得狼狈,也没想过要去帮扶。
分道扬镳之后,路就都是自己走的,当年她在宫中吃尽苦头险些丧命的时候,压根没想过所谓的亲人。
怎么如今他们吃了苦,就想着上门来攀旧情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听了点青的叙述后,沈瑜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他们若是没认错人呢?”点青好奇道。
沈瑜勾了勾唇:“那就给他们二十两银子,再打发了。”
二十两,跟当年那王老爷承诺的一样,真是没法让人不多想。
点青一哂:“那他们可是生生错过了。不过我看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注定跟这二十两无缘了。”
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此。
因着一时不忿,这话说得忒诛心了,点青觑着沈瑜的神情,见她并没什么反应,方才放下心来。
沈瑜的确不在乎旁人怎么说,纵然是难过,十年前也都难过完了。对于这所谓的父母找上门,她从头到尾没失落、也没气愤,只是觉着麻烦。
再有,就是对宋予夺有些歉疚。
她已经从点青那里得知,最后是宋予夺收拾的残局,下令将人给赶走的了。
这事是她的,可多少却是给宋家招惹了些麻烦,就算今日她设了圈套戳穿了,也难保不会有人再背后非议。
沈瑜撑着额,扫了眼桌上的信笺,上面写的是她自己的生意规划,原本是想要拿出请点青参详一二,可如今却没了心情。
一时无话,点青正犹豫着是去是留,便见着青溪急匆匆地进了门,说是宋予夺过来了。点青如蒙大赦,随即起身告辞了。
沈瑜掩去了信笺,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专程去迎。宋予夺进门之后,青溪就也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此时已开春,气候回暖,但尤带着三分凉气。
沈瑜先前大病之后亏了底子,所以仍旧裹得很严实,但宋予夺却已经换下了冬装。
因他现在已经不再去军营,所以再没穿过戎装或是劲装,又因着今日出门会友,所以换了月白色的长衫,束着白玉发冠,再配上他的好相貌,乍一看,倒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了。
沈瑜不经意间多看了两眼,而后才苦笑道:“今日之事给你添麻烦,也让你见笑了。”
“无妨,”对于她这生疏的态度,宋予夺倒是早有预料,坐定后问道,“这事儿怪不到你身上,再者……”
宋予夺原是想说,摊上这事最难过的该是她才对,犯不着歉疚。可见了沈瑜这神情模样后,却没能说出口。因为沈瑜脸上有歉疚、有疲倦,可却没半点难过,以至于他先前准备的安慰也无处可用了。
宋予夺猜出沈瑜是刻意设了圈套,但却没料到,她竟真没半点难过都没有。
事到如今,宋予夺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沈瑜都是和善的好性情,他那小妹都要把沈瑜给夸上天了。可他却总觉得沈瑜其实很难亲近,外热心冷,哪怕是萍水之交她也能笑脸相迎,可真想要同她交心,却是难得很。
如今总算是明白了她这性情的由来。
十年来的种种铸成了沈瑜如今的性情,又岂是旁人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