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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爷叹一口长气,“哪有不病的呢?父母一时双双亡故,她又?是个姑娘家,哪里撑得住?”
听他的口气似乎很有些哀痛,可那?哀痛又?透着些事不关己的闲散。安阆听得不是滋味,起身走开?,又?往灵前去烧纸。
雀香要一并跟着安夫人往里头去,倏给她娘拉着,在?耳边嘀咕了两句。雀香瞅她娘一眼,点了点头,与安夫人走到里头正屋前。
敲了敲门,见良恭来开?门,却不往里让人,只守着门说:“姑娘受不得风寒,也受不得吵闹,不敢请二位里头坐。”
安夫人倒无妨,雀香受她娘叮嘱,一心要进?去看看,“就是知道大?姐姐病了,才来看看要不要紧。”
“这会不大?要紧,不过?雀香姑娘进?去吵着她,也许就要紧了。”良恭累得没了往日的耐性?,凛凛的眼色睨着,一味的赶人。
这时候不能叫胡家晓得妙真发了疯症,两家正有场官司要打,倘或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妙真说的都是疯言疯语,这官司作不作数又?得两说。
他两条胳膊把着门,眉目里全是一种?倦怠,很不耐烦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大?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散淡态度。偏偏这雀香,就很喜欢他这模样?。女人就是怪,不喜欢一味和气体贴的男人,体贴很了,嫌他没有男人的骨头。
何况她一向做得知书明理的模样?,要是不听劝直望里闯,就不是她了。便道:“那?你请花信出?来,我问问她。”
良恭朝东屋看一眼,“她在?侍奉林妈妈。”说着就把门阖上。
掉过?身想,这时候不该在?常州久留,一来要扶灵还乡,二来妙真病发,耽搁在?这里,给这门狼贪虎视的亲戚瞧见,官司上更是要吃亏。于是待雀香从东屋走后?,他便转去东屋与林妈妈瞿尧商议,先将官司搁置,等嘉兴回来再做打算。
瞿尧不尽认同,“再过?半月衙门就要开?堂传人了,这时候回去,难道就放着那?些钱不要了?”
良恭向窗户外看一眼,冷笑一声,“你真以?为这会和他们对簿公堂,就能把钱要回来?你看他们,明晓得吃了官司,还能气定神闲地来帮着张罗丧事,可见人家早就有了对策。你常在?生意场上走动,难道不明白何谓官商勾结?本来情面上,还肯让还你一些。这倒好了,给他们知道姑娘病发,她的诉状,以?及说的话,全作了疯话。和个疯子打官司?可笑,正好一个钱也不让你。”
瞿尧闷头一想,很是不甘,“几万两银子,两处田庄,难道就白让给他们?”
“你又?能如何?”
林妈妈虽不懂官司上的事,听了半日,强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说:“我看听良恭的,舅老爷舅太太是吃定了这笔钱,一定早就四处打点好了。咱们就是再不肯,也拿她没奈何。先发送老爷太太要紧。”
于是几人议定停灵的事一办完就启程回嘉兴。良恭又?踅回正屋里,把门阖上,走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侧卧在?枕上,还在?睡。
晨起花信才给梳好的头发因闹了一场,又?弄得髻亸钗斜,倘或她清醒过?来自己照镜子,只怕要狠生一场气。她一向这样?子,十分?要紧自己的穿戴打扮。
良恭空自笑一笑,挨着床沿坐下?,把她头上的钗环摘下?来,索性?将发髻给她解开?,轻轻用手?梳理几下?她的头发。
梳着梳着,妙真醒了,两个眼骨碌碌地转着,一面叨咕着,“屋里有个鬼”,一面爬起来。
睡起来正有些精神,就要起来打这鬼。刚披头散发跳下?床,就给良恭一把抱住。
他有了些防备,不知哪里弄了个布偶娃娃,塞到她怀里,气势凛凛地道:“老子可是正经八百的天师!什么样?的鬼能逃得过?我的法眼?那?鬼已给摄在?这布偶里头了,待九九八十一日后?,自然化为青烟消散。”
妙真抱着这娃娃看看,有些信了,仰起头来揪着他的衣襟央求,“良天师,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鬼索了我一家八口的命还不足惜,还要来索我的命!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放它出?来,他要害我,他要害我!”
说着就从他怀里慢慢跌下?去,坐在?地上哭。她一会是“一家六口”,一会又?是“一家八口”,没句准话。
良恭听了全没奈何,竟觉好笑,蹲下?去问她:“说说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替你做主。”
她掰着指头细数,“老爷,太太,我和二妹妹……”数得不对,猛地想起来,扒着他的胳膊,“还有我家柴房内那?条大?狼狗!”
良恭笑着,唯恐地上凉,又?想她睡得太久,便勾着腿弯抱着她起来往外间去,放在?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她毫没察觉,还在?掰着手?算,算来算去也凑不足八口人。就想着自己是应当有个丈夫,有房儿女的。
越想越是,硬是给凑了出?来,“还有我的丈夫,我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儿!”
良恭走去另一边碧纱橱内,心里一笑,端一碗稀饭来喂她,“说说看,你这位丈夫是个什么模样?。”
妙真正叠着眉想,忽闻敲门声。良恭两眼一翻,搁住碗且去开?门。原是邱纶,急吼吼地就要挤门进?去,“我听说妙真病了,我特地来看她。”
良恭把着门不肯让,“你来凑什么热闹?到灵前烧些纸,表了个意思就赶紧回去。”
“你三爷爷几时轮到你来管?!”
邱纶向地上啐一口,急得发狠,攥着拳头就要打他。良恭一手?将他拳头握住,待要挤出?门去,不防妙真在?正墙底下?歪着身子看见。本来就正在?想她丈夫的模样?,忽然冒出?个年轻英俊的贵公子,可不就是她的丈夫?
便马上跑来拉拽良恭的胳膊,“良天师,这是我的丈夫,快放他进?来,他一定是来找我的。”
两个人皆是一大?惊,邱纶张着嘴,看她披散着乌蓬蓬的长发,穿着件黛紫短衫,里头裹着水色的抹胸和石青的纱裙,脸上笑盈盈的,眼睛闪动着,嘴里却是胡言乱语。
他还在?发蒙,妙真便上前拉他的胳膊,歪着张笑脸,“你到哪里去了?我当你给鬼拿去了,请了良天师来救你,不想你又?回来了。你放心,那?鬼已给良天师摄住了,一时害不了人。可惜我爹我娘……”
良恭待要拦阻,邱纶反应过?来,将良恭向里推一把,跨门进?来,“姑娘说的,放我进?来。”
妙真一径将他椅上去,口里还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邱纶留心去辨,倒是几句真几句假。他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忽然想起从前在?嘉兴时听见过?的一些传闻,说尤家小?姐胎里就带有疯症。
那?时候他根本不放心上,只道是那?些人是嫉妙真的美貌,或是嫉尤家的财力。
良恭阖上门走来,看了他一眼,很平静地道:“姑娘患了失心疯。”
想不到是事实,邱纶哑口无言。半晌,抬额问:“可有药医治么?”
“无药可医。”良恭摇摇头,把妙真拉到身边,向他似有些鄙薄地一笑,“你可以?走了。”
邱纶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他想先理理思绪,然而这乱糟糟的一个局面里,什么都显得荒诞,又?怎么计较得起?
他又?在?椅上抬头,看见妙真虽给良恭拉着,却还是要向他迎来的样?子。他心猛地撼动几回,觉得她就是发疯,也没什么要紧。他是一定不能退缩的,人家都当他对妙真只是闲情玩笑。他偏要叫世人知道,他邱纶认真起来时,便是势不回转。
这样?一想,便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走,我就是专门来看她的。”说着起身去抢过?妙真的手?,拉她到椅上坐。他自己蹲在?她面前,要把她看个清楚,笑着问她:“你方才说我是谁来着?”
妙真给他揿在?椅上,细细看他的脸,片刻抬手?抚他的脸一把,“你难道不是我的丈夫?”
邱纶扭头向良恭“哼”一声,笑着转回脸,点头答应,“我当然是。我肯定是。”
妙真倏地把脚跺两下?,“那?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一晌我都在?等你!出?大?事啦!有个鬼,要来索咱们的性?命!”
说话间,她陡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推开?他,跑去将门拉开?。听见稀稀拉拉的哀乐响,也似有人在?哭。她那?张脸又?陷入一种?黯黯的哀痛中?,“我爹我娘已经给他们索去了。”
邱纶立时走来拉她,“你还有我呢,我不是你的丈夫嚜。”
良恭听了好不生气,又?把门阖上,握起拳头就要揍他。谁知拳头还没落下?去,妙真就扒着邱纶两条胳膊,又?是笑,又?是落泪,“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
邱纶一面答应,一面洋洋得意地看了良恭一眼,拉着妙真往卧房里进?去。
好半晌,良恭方在?后?头没奈何地喊一声,“她还没吃午饭!”
邱纶又?掉头回来,端了那?碗稀饭进?去。把妙真拉坐在?床沿上,他自拽了根方凳过?来,坐在?凳上喂她吃饭。
喂了两口,四面看看,连个佐粥的小?菜也没有。他很嫌这饭敷衍,扭头吩咐良恭,“你去拿点好菜来啊,就一碗稀粥,叫人怎么下?咽?她素日最好吃,你难道不知道?”
良恭能不知道?只是一时忙得顾不上。这会见有他看顾,只得去往外头厨房里取几样?小?菜。路过?外厅,见宾客散尽,胡安两家也正待要走。
那?胡夫人这半日在?厅上一壁酬客,一壁暗把内院留意好久。见雀香去探病没让进?去,后?又?见那?邱纶风急火燎地赶来,进?去那?屋里就不出?来。
那?间屋子,从昨日到今天,又?是房门常掩,探问花信,只说是得了风寒。胡夫人心里疑惑,风寒何至于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猜妙真是犯了疯症。
走时在?马车内同胡老爷商议,“我看妙真那?丫头,别是犯了病根吧?你看这两日她底下?那?几个人,个个闭着嘴巴,遮掩得那?样?子?”
说着,有些高兴的模样?,“嗳你说,她这时犯了病,倒是咱们得了益。一个疯子要告官,作得数么?我看这官司打也不必打了。”
胡老爷听见也有几分?高兴,不过?面上一点也不舍得带出?来,反来说她两句,“你这人,叫我说你什么好?这个时候你还算计这些,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嚜!”
胡夫人横他一眼,“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姐夫出?了这档子事,我难道就袖手?旁观了?要不是我来帮着张罗,他这丧事能张罗得起来?这些事是一码归一码的!”
“那?这事也不是凭你两片嘴皮子就说了算的。你说她发疯,证据呢?她那?几个下?人如此替她遮掩,想必防的就是你这一手?。”
“那?我将给她瞧病那?老郎中?请到家问问?”
“人家即要防备,就一定连郎中?都打点好了,还等你去问?”
胡夫人没奈何起来,狠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胡老爷倒很气定神闲,“不怎么办,我看他们这会顾不上官司的事,先要忙着送姐夫回乡安葬。”
胡夫人忽而一笑,“我倒把这事忘了。”
胡老爷想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把钱放在?首要?可他怕和她吵,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巴,这一路就充个哑巴回去。
心里是很赞同他太太的话的,尽管他烦嫌她的贪和蠢,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事说话,还是很窝他的心。
日薄崦嵫,那?窝心的阳光也稀薄了,颓冷西风卷土重来,吹去几处昏鸦,数点断红。
众人散去,屋子里终于能开?了门窗,一段夕阳照进?来,直照到床上去。妙真并邱纶两个在?床沿上坐着,挨得紧紧的。邱纶时不时贴去她耳边说两句,逗得她笑容不止,两个真如一对和顺美满小?夫妻一般。
良恭在?对面榻上坐着看,酸楚的浪头是一个接一个地向心里拍去,也还是忍不住要看。因为妙真总算想不起那?“鬼”了,难得脸上没有惊惧的神色,是一片安详可爱。
邱纶为自己这份功绩简直得意得要上天,心道她闹了两日,他这一来她就不闹了,可见她心里是很重他的。
因此故意向良恭看两眼,指着他向妙真道:“咱们累得良天师在?这里坐了半日,似乎有些不大?好,我看先请他下?去吃晚饭?”
谁知说起晚饭,妙真一下?跳起来,慌着在?满屋乱翻起来,“咱们孩儿哪里去了?这一日他还没吃奶呢!”
邱纶凑上去,“咱们连孩儿都有了?”
把妙真问得怔了半日,又?慢慢扣紧眉头呢喃,“咱们的孩儿呢?是不是也给那?鬼索去了?”
良恭一看这情形就知她又?要闹起来,马上走去铺上拿了个枕头塞给她,“这不是么?正睡着呢。”
妙真低头看看,果然当真地抱着坐回床上,“他这一日还没吃过?奶,恐怕饿极了。”
说着就把她自己的对襟短褂揭开?一片,又?要解那?抹胸。良恭眼疾手?快,不知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