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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中禽-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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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情,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想。
  当夜,有人潜入燕南阁。
  他不知何时被下了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抓住床单一角,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
  浓烈的黑暗中,他在极端的恐惧里瞪大眼睛,看见那人当着他的面拆开了床头的木匣,一下一下剪坏了他视若珍宝的文书和令牌。
  裂帛之声声声入耳,嘶哑而尖锐。
  他想呼喊,想制止,却是无济于事。那一举一动像是刻刀,在他早已斑驳的心脏划下淋漓伤口。
  入木三分。
  雪一样的碎纸静静飘落。连同那枚已经四分五裂的令牌一起,无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在宫中孤立无援,无处得知那人身份。
  许是那一天零星的温情迷惑了他的心智,他最先想去求助的竟是赵钧——全然忘了此人才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
  他失了神般求见赵钧,却只看到了乾安殿紧闭的宫门,宫人们来来往往,无一人理会他。他如丧家之犬般回到燕南阁,捧着已成齑粉的愿望,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赵钧绝不会放他走。
  他昏睡许久,再度醒来时已是三天后,透过薄薄的帷幔,望见了那人沉默而锋利的侧影。而此时的他,已经刻意遗忘了这三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在面对赵钧时愈发冰冷厌弃。
  赵钧亦然。
  他不能想起那暴风骤雨般的廷杖,不忍念及那被人为毁灭的念想,不敢回忆那三日精疲力竭的苦等,更不愿将这道貌岸然的帝王同昔日朝他微笑的齐昭联系在一起。
  他主动割断了赵钧同齐昭的联系,从此往后,齐昭葬在了他的心底,而赵钧是他永恒的仇敌。
  ……
  时间长河逆流而上,静止在特定节点。
  自此之后,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彻底成了互相折磨的仇敌。
  斑驳陆离的梦境揭开云雾一角,郁白静静看着眼前的赵钧,摩挲着袖中习惯性收进去的碎瓷片。
  你的承诺和忏悔,几分真几分假?你是真的准备送我离开吗?既如此,那份文书和令牌,又是谁毁去的?
  他终是收起了碎瓷:“好啊,那你把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给我吧,我们自此之后两不相欠。”
  瞥见赵钧眸中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他心说算我大度,没往你喉咙上来一下:“还有,帮我涂一下药,我够不着。”
  。
  一个时辰之后。
  郁白站在乾安殿门前,望着那紧闭一如从前此时的宫门,心中沉重不已。
  赵钧病发了。
  就在刚刚,他唇角溢出了鲜血,面色惨白地倒了下去——仓促到郁白来不及叫一声他的名字。便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郁白一直迷雾环绕的心头骤然灯火通明。
  他拢着外袍,沿着熟悉的宫道慢慢朝燕南阁走去,周遭忙碌的宫人瞧见他,纵使面带疑虑,也纷纷行礼问安。
  所有的一切,郁白都恍若未觉。
  从前赵钧那闭门不见的三天,是因为他体内金蝉发作了吗?赵钧一连三日昏迷,有可能为了毁坏文书特意清醒过来吗?退一步说,他若不想让自己走,直接不放行便是,何必用这种拙劣手段?从前他满腔愤懑不愿细想,更不愿为赵钧开脱,而今细细想来,其间却大有可疑。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部分。
  。
  赵钧醒来还要三日,这三日,他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往日。然而郁白没想到,得到答案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当夜,他在梦中见到了赵钧。
  而且,是自明德元年的枫叶山庄而来的、六年后的赵钧。
  虽然早有预料,但此时相遇着实还有些许措不及防。郁白注视着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忍不住把他同现在的赵钧前后比对了一下,得出结论,岁月果然不饶人。
  作为对曾经不告而别的良心发现,他先发制人道:“你来了。”
  “……嗯。”赵钧喉头滚动了一下,轻声道,“你……你还好吧?”
  郁白耸耸肩:“还行,你还跟以前一样难伺候。”
  料也知道没谁能折腾的了现在的郁白——赵钧稍稍放了点心,却又忍不住提醒道:“你也知道,那时候朝堂事多,我总是脾气不好,并不全是因为你。其实面对你,更多是……色厉内荏,有时候我就是单纯地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天,你可以稍微、稍微温和一点。”
  他吞下了那句“别一开口就是变着花样的骂人话”。
  ——认真来讲,那段日子还真不知道究竟是谁折磨谁。
  郁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你是想要个温顺听话的玩偶。”
  “不不不不是!”赵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赶紧纠正,“我只是……呃,只是……就是,阿白,没人喜欢总是跟自己对着干的人吧?我虽然是皇帝,可这方面也是一样的嘛。”
  赵钧观察着郁白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你要是实在忍不了,揍我的时候……呃,尽量别打脸,我还得上朝呢。”
  ——以前他迫不得已顶着额头上镇纸砸出来的伤去上朝,差点成了大臣们围观的猴子,险些要被史官记上一笔“名垂千古”。
  郁白歪着头凝视赵钧的神情,好像看到了从前养的那只桀骜不驯的野犬,在山林间骄纵游走的时候停了脚步,卧在他脚边,伸过黑脑壳来让他摸。
  他淡淡开口:“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
  赵钧呆了呆:“什……什么?”
  郁白懒懒散散地一笑:“我今天在你寝殿瞧见了那只珐琅花瓶,差一点就手痒把它砸了。”
  ——那只花瓶可是前朝明水大师的遗作,当初被郁白砸坏后,他可是对着碎瓷片心疼了半个晚上呢。
  从这话中听出了几分舒缓和戏谑,赵钧慷慨道:“你要是喜欢,等你回来想咋什么砸什么。”
  等等——他忽然顿住,神情带了几分探寻和紧张:“你……你到我寝殿去了?”
  郁白摊摊手,形容无辜:“是啊,你不记得了吗?”
  你到我寝殿去干什么了——一滴汗从赵钧额头滑下,孤男寡男,寝殿软床,能干什么事?照自己昔日的作风,很可能是不是两情相悦,霸王硬上弓的可能性占了百分之九十九。
  他再一次萌生出了扇过去的自己一巴掌的强烈欲望。
  郁白不辞而别多日,他一边费心费力安抚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小祖宗,一边苦兮兮地求着花渐明施展法术,在梦里跟人见了一面,这会儿人还没追上呢,那边那混账东西又来给自己添堵。怎么的,合着追的不是你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啾咪~


第103章 “我是个人,又不是物件!”
  郁白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怎么,你不记得了?”
  “……”赵钧莫名从这句还算温和的问题中嗅出了兴师问罪的意味,虽然梦中是感官全无的魂魄,竟也涌上一阵浓浓寒意。
  他拼命回忆自己曾经干过的混账事儿——虽然潜意识告诉他这时候直接认错比较真细想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
  “阿白,我……”赵钧可怜兮兮,“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我做了什么,但不管我做了什么我肯定是做错了,但那是以前的我做的不是现在的我,我早就不干那种混账事儿了的……”
  他一个急刹车。只听郁白悠悠道:“你直接晕倒在燕南阁里,我和李公公一起把你送回寝殿的,你忘了?”
  赵钧:“……”
  他从忙乱如旋风的思绪中仓促地抽出身来,终于隐约想起了当初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被郁白一下划破了脖颈、诱导金蝉初次发作血脉逆流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还发生了什么来着?赵钧努力回想着,总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废话少说,我有件事问你。”郁白沉吟道,“就那一天,你是不是给过我身份文书和出宫令牌?”
  “……”原来如此。赵钧的脸色一下子非常精彩。
  在郁白审视的目光中,他勉勉强强地承认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吧’?”郁白目光如炬地瞥过去,“还是说,东西是你派人毁掉的?”
  赵钧大呼冤枉:“我没有!”
  。
  对赵钧来说,那是性命攸关的一夜。
  他二十岁时觉察自己心脉有异,太医诊治过后,皆道此疾是天生,寻常医术医不得。彼时苏太医捋着胡子叹气,叹曰:“陛下,人各有命哪。”
  赵钧不想认命。或许是上天垂怜,赵氏皇族同精于蛊术的苗疆有恩,他服药忍耐多年,一朝登上皇位,便秘密传召苗疆圣女入京,借苗疆金蝉蛊之力修复心脉,延续寿命。
  或许也是天不绝他,他在那一日迎来了二十多年生命里最惨烈的病痛。恰恰也是此夜,苗疆圣女的车驾终于赶到了长安城。
  待他醒来,已是三日之后。这三日他不省人事,昏迷不醒,乾安殿宫门紧闭,仿若乌云压顶,人人噤声。
  而此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他去见同样自沉睡中醒来的郁白,少年面色冷峻,不管他如何哀求都不发一言,哪怕是他告诉郁白,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是由太后安插在他手下的眼线毁去的。
  也许是亲眼见到希望毁灭,也许是这些日子受了太多难以承受的刺激,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慈宁宫中的廷杖。他选择性忘记了那个承诺,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更深的厌恶。
  是的,只剩厌恶。
  望着郁白毫不掩饰厌弃的侧脸,他禁不住地想,纵使没有毁去,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又有什么意义呢?过错已经铸成,再弥补也于事无补。
  他自生死线上徘徊归来,再看郁白,似乎陡然明白了什么道理。既已行至深渊,何不沿着万丈深渊跳下去?不图前程万里,只愿博一个至死纠缠,黄泉共赴。
  于是自此之后,他们曾经有过的、所有的虚假的温情都不复存在,他们彻底成了互相折磨的仇敌。郁白算计太后乃至谋杀他的妃嫔,他便拿郁白下落不明的长姐相胁,两人常常各自落得一身伤。
  那些年里,郁白不曾示弱,他更不曾退让。只是谁都忘了,让这场或许可以早早结束的折磨再次沸腾的,是被第三方毁去的
  听着这段往事,郁白恍然惊觉,原来自己错过的,是豺狼唯一的一次心软。
  错过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
  二人沉默间,雾气渐渐浓起来。
  半空中忽然飘来了花渐明煞风景的声音:“时间不多,有话快说。又不是锯了嘴的葫芦。”
  。
  赵钧垂着眸子,道:“事情就是这样。”
  郁白张了张嘴:“你……你那次病发,是因为我吗?”
  ——如若当时圣女没有及时赶到,当晚,他便会丧命于此吗?他禁不住想起那染血的碎瓷片,颈项前骇人的伤疤,汩汩流个不停的鲜血。
  赵钧摇了摇头,及时制止了他的胡思乱想:“我的心脉问题本就解释不清,阿白,你不用自责。”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当时,我发现你忘了,便也没再提过那件事。反正你都恨我了,也不可能再原谅我,那我为什么还要放你走?破罐子破摔好了。”
  话到最后,竟莫名有些委屈意味。
  “我一步错,步步错。你已经恨了我,我不想再让你恨齐昭,恨齐昭没有完成对你的承诺。”
  那短暂的初遇,是他们谁都不愿触碰的伤口。
  郁白默然良久,道:“有病。”
  赵钧承认的倒是痛快:“我是有病。”
  “从小到大,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喜欢什么就要抢。我养的鹰被赵锴抢了,喜欢的书被弄坏了,有一次差点连住的地方都保不住。那时候我就知道,只有牢牢攥在手心里的,才是自己的。”
  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赵钧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闭了闭眼睛,方才平复了急促的呼吸:“听到你家出事的消息时,我整个人都慌了,瞒着他们打点,就怕你又像我噩梦里那样离我而去了……”
  “后来我把你接进宫里,你却因我身份不肯理会我。我没有忍住,就这么要了你,说后悔也有,但混账点儿说,还有些许安心,好像这样做了,就能证明你不会离开我了……”
  往事历历在目,郁白听着赵钧断断续续的絮语,神情愈发沉默。
  待到赵钧停下,郁白方才轻轻地说道:“可是我是人啊。”
  赵钧愣了一下。
  郁白终是没忍耐住:“我是个人,又不是物件!”
  多年的委屈在一刹那喷薄而出。他素来内敛,此刻却几乎不能自已,眸中一幕幕都是难以磨灭的曾经。
  那些被冠以爱之名,带着千般痛楚加诸于身的曾经。
  那些他明知是错,却又忍不住背叛本心沉沦其中的曾经。
  看清郁白眸中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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