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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甘和遗憾,她向来有自己的处理方法。
她的康复训练目前已经进行到新的阶段。今早; 脚上的笨重支具终于被换成了软护踝; 助力工具也由肘拐换成了轻便的手杖。
此外; 她还在教练和医生的陪同下尝试了术后的第一次脱拐行走; 整个过程超出预期的顺利,甚至得到了一小片掌声。
不过这久违的自由行走并没有给她带来多么大的开心喜悦。
在所有人都为她激动鼓掌的时候; 她只是默然地一步步往前走; 表情平静又坚定; 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痛苦。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透过复健室的一排窗户在黑色减震地垫上铺了一长条光带; 她就在这条光带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来回; 一遍遍穿过空气中翻卷的灰尘; 往复地追逐着自己的影子。
教练喊停的时候她还不情愿,尽管衣服后背已经全是汗,动完手术的踝部又开始肿胀发抖。她就是不舍得休息,好像是体内埋藏了一股沸腾的能量,非得将它耗尽不可; 要不然整个人都会被烧死。
但偏偏又怎么都耗不尽。
下午的正式训练结束之后,顾慎如又给自己加了上肢练习。在仰面躺在卧推凳上地推哑铃的时候,她心里机械地重复数着数; 目光虚焦定在空白的天花板上。
手里一公斤的哑铃今天好像失去重量; 并不能很好地促进多巴胺分泌; 所以她把重量越加越大。
恍然中她像是又回到八年前刚到多伦多集训的时候。当时的她右脚也带着伤,身后也是艰巨的训练和比赛任务,心中也有一大片正在用力试图忘掉的人事物。
稍微这么一想,她眼睛里就结出一层冰霜。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某人的决定就可以做得那么干脆果断,而她自己却总在原地踏步。她没办法,就是只能躲在一大堆运动器械中,依靠压榨肌体来平衡内心的动荡,以最失败的方式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八年前在加拿大那个时候,好歹还有Jen陪在她身边,她们两个郁郁寡欢的女孩一眼就能看透对方,就像荒漠中同样焦苦的旅人至少还能互相撑着比一比谁最后才渴死。
但现在连Jen也已经提前去了想去的地方,只剩她一个人还在那片没有边际的荒漠里。真的走不出来。
她不停地推哑铃,没有组间休息,胸肩臂都开始发麻了也停不下来。
直到一串辨识度极高的夹子音猛地冲进耳朵里。
“宝啊,宝——”梁芝一边喊,一边滴滴哒哒踩着小高跟闯进了复健室。
顾慎如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哑铃嘭通一下扔在地垫上。实实在在的肌肉酸痛感一瞬间泛起来,让她龇牙咧嘴好几秒。
差点忘了,沙漠里或许没有水源道路,但说不定会有轰隆隆的直升机。
她现在好像也不完全是一个人。
“你咋这么快又来了?”顾慎如一边拉伸手臂,一边满脸嫌弃地看着梁芝,“不是让你回家睡觉么。”
前一晚梁芝和她一起没睡好,今一大早就被她撵回去休息。其实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陪护了,但梁芝还是不厌其烦地天天自带一兜零食来骚扰她。
“睡什么啊,等我回我爸公司上班了有的是时间睡觉。”梁芝随口一咕哝,边说边挤到顾慎如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看着她。
“想干嘛?”顾慎如面无表情。
“没干嘛,给你拿个东西。”梁芝也卖不住关子,嗖一下从包里抽出个对折的信封递给她,意有所指地动动眉毛,“当年我果然是对的。”
“你对什么对……”顾慎如莫名其妙地接过信封,低头一眼扫过,表情微微一凝。
那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牛皮纸信封有点脏脏的,中间一条折痕明显,摸上去质感已经接近布料一样柔软,上面贴的邮票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半个模糊不清的邮戳。
现如今已经很难看到这样一封实体信件了,顾慎如甚至都想不起上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
只有对应地想起某个人,这种古早通讯方式才突然显得正常了点。毕竟那个人从小就念旧,会留着洗不干净的校服,骑一辆修修补补的老式自行车,还会多年如一日地养着一直萍水相逢的小耗子,以及它的子子孙孙。
“这什么?”顾慎如把信封翻过去又翻过来,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在内心动荡不安时装作若无其事,这已经成了她的一项本能。
“嘁,这是你的魂儿呗。”然而梁芝一秒识破,翻了个白眼。
梁芝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几年前顾慎如在生日的时候收到这封没有署名的信,整个人就好像丢了魂一样,把它东藏西藏了很久,到最后又一脸绝情地交给了她,委托她帮忙扔掉或者烧掉。幸好她当时也没舍得下手。
今早她从陆别尘的医院回家之后,就一直感觉揣了一肚子的意难平十分不爽,想来想去就翻箱倒柜地把这封旧旧的信给翻出来了。没法子,大狼狗实在太难接近,她还是加把劲儿助攻自家小鸡崽吧。不要放弃啊傻妞!
“打开看一眼呗,你是不是都忘了这个东西了。”梁芝拱了顾慎如一下。
顾慎如盯着那封信有点出神,半晌才默默打开。
里面一张薄薄的纸,在破旧信封的保护下还是平平整整的。
把纸抽出来一小截露出一行字的时候,她突然又停住了,愣了一会儿,把那封信整个塞回给梁芝。
“芝芝,你读给我听一下。”她歪过头,像昨晚一样把脑门顶在梁芝肩膀头上。
梁芝接过来,也沉默了一小下,眼睛扫过信封右下角本来该填写寄信人信息那个位置上一条横线。
还记得就是这条空空的横线,让当年的顾慎如猜来猜去直到崩溃,可现在一看又突然很明了,不留姓名就是那个人的姓名,没有来处就是那个人的来处,她们俩当时怎么会猜不到。
梁芝觉得顾慎如现在想必也是同样追悔的感觉,只是肯定比她强烈一千倍。
她扭脸看一眼把头埋在自己肩上的顾慎如,有点别扭地把信封里那一张色泽发旧的书页抽出来,清清嗓子。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和破败郊区的月亮……”
然而磕磕绊绊只读了一句,她又将书页一把揉回顾慎如手里,难得冷冷地拒绝了顾慎如的要求,“算了算了,谁读得好你找谁去啊,我又读不懂!”
其实梁芝大学时主修的就是外语文学,这首堪称经典的小诗可以倒背如流,只是诗中渗透出的那种倔强的悲凉她从来都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另一边,顾慎如抬头看了梁芝一眼,露出一个有点凄凉的笑容。
是啊,又有谁能读懂。
偏斜的阳光照在她手中脆弱的书页上,让她第无数次回想起曾经雪城的那个夏天。那时,也是这样闲散的太阳,还有这些晦涩的诗。
那个短发利落的少年为她一字一字读过去,那么专注那么痴迷。在读的间隙每一次抬头看她,他那双幽邃的眼睛里都是涟漪浮动的深深的水。
渐渐回想起这些细小的画面,顾慎如也像是一步一步走进深水。又一次。
所有装出来的冷漠不在乎,水一冲就散了。
被太阳晒过的水是什么温度,只要摸一次就不会忘。
爱你的人眼中曾有过多少个你,数多少回都不能数清。
十六岁时那个天真又自负的顾慎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情愿耗尽一整个夏天为她读这些难懂的诗。
后知后觉想到这里,顾慎如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像时光一下漏了八年。
她还是不能接受。
那个寡言的少年,他成了她生命中最难的诗。
也许只有在当年,在他用令人沉迷的嗓音为她读起那些诗的时候,才短暂地坦诚过。
那时的他以最克制而又最张扬的方式,将所有难懂的诗都读成了好懂的情意,并且丝毫不畏惧在一旁严密监视的孟廷警惕的眼神。
让她至今不能忘。
阳光在纸上缓慢地移动,将一些字照得不分明。
顾慎如的目光的久久定在第一行,一种持续的心脏向上顶的感觉让她不能再往下看。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就只见这一句。
他从书中撕下来寄给她的,原来是这一句。
所以,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纠缠了么,或者干脆是一场告别?在他手术前夕,在百分之五十的生存概率之下。
仍然只有借着这些语义暧昧的诗歌,他才肯对她说一句实话。
阳光突然隐去了,顾慎如感到眼前一凉,钝钝地回过神来。
“你读不懂啊?”她看看梁芝,笑得没有表情,“那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懂。”说着迅速将书页放回信封里,叠好搁在身旁。
“啊?”梁芝一愣,显然没想到她是这么平淡的态度。想了想,她忍不住指指信封问顾慎如,“那这个……还扔不扔?”
顾慎如摘护掌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一把将那软踏踏的信封抄起来,低低说:“不了,留着吧。”
“噢!”梁芝这才有点放心地拍拍胸口,转而又再试探地问,“那那那,那你和那个谁……”她是真的忍不住。
“不想提了,求你。”顾慎如却一口打断她,拎起手杖撑着站起来。
“诶?别呀……”梁芝刚扬起来的眉毛又落下去,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但顾慎如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按部就班地进行肌肉放松,然后结束了训练。
梁芝的意思她当然不是不明白,只是感到无力,有种深深的疲惫让她不愿意也不敢再细想。
反正她再怎么想都不会有任何结果,不是么?毕竟她想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也最绝情的人。
很困惑吧,她也觉得。
其实昨晚从另一边医院回来之后,她就悄悄地将一直关机的手机打开了,只是到现在都还没等到一个电话或一条信息。
每忍不住查一次手机,她都像是又回到几年前,变回那个总是在无助和无奈中渴望失忆的蠢姑娘。
如果没有见过你。
如果可以忘了你。
在回病房的路上,顾慎如默不作声地调整了情绪,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从容。
就像他,可以那么平静没有波澜地做出一切决定,然后接受一切恶果,像他一样深情一样无情。
为什么她就不可以。
她也行。
她假装看不到身旁梁芝复杂的表情,把自己的脸变成一块冰山。
然而病房门一推开,冰山就摇了一摇——床头柜上摆着一大束玫瑰,烈烈地晃得人眼睛生疼。
顾慎如心里一动,下意识掏出手机,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按亮屏幕。
再抬头时,冰山依然是冰山。
“你买的花?”她面无表情地转向梁芝。
“嗯啊,我不是看你房间里的好久都没有花了么,哎呀空空的,难受。”梁芝同样假装面无表情,但是说话语气相当刻意。“怎么样,喜欢么?”
“喜欢个屁。”顾慎如撑着手杖无语地挪腾到床头,将那些玫瑰一把扔到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
余光瞥见玫瑰花浓艳的深红色,她隐隐感到有一丝懊恼,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愣那么一下子。
真的,这么又老土又艳俗还过度包装的花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品味。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些花,那么罕见又那么新鲜,她见到的是它们生命中最好的姿态,没有什么别的能比。
然而一个转瞬,她又陷入了更深的懊恼,心里尽是不甘。
她不甘心成为收割所有花朵的那一个。
如果有平行世界,那里的他会不会像别人一样,也老土,也艳俗,也送给她不那么好的花,也让她能看到每一朵花的枯败。
她觉得那样才更好。
只是扔个花的功夫,顾慎如刚刚才努力调整过的心情又乱了。
梁芝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没话找话地问她今晚吃什么。
“病号餐,还能有别的?”顾慎如白了梁芝一眼,“一起吃么?”
她在术后恢复期间有专门的营养师,饮食被把控得非常严格,主要还是承袭低油低盐高蛋白的运动员标准,口味寡淡。
“不,谁跟你一块儿吃饲料。”梁芝嫌弃地瘪瘪嘴,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埋头翻包,“人家自己带了。”
话语间,顾慎如就看见梁芝从包里翻出来一个精致的餐盒,第一层盖子一打开,是整整齐齐的六个烧麦,里头包着满满糯米,油亮油亮的那种,非常醒目。
烧麦。
“梁芝芝,你故意的是不是。”看着在那边自顾自陶醉开吃的梁芝,顾慎如的表情都快从冰山变成了冰川。
梁芝把嘴塞满了,一脸无辜地朝她眨巴眨巴眼睛也不说话。顾慎如被她那一盒子大烧麦的油香味熏得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