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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傀-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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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恒颜嘶哑问道:“什么?”
  印斟没有回答,继而抬起一腿,狠命踹开密封房间内仅此唯一的一扇木窗。刹那间谢恒颜明白过来什么; 顿时捂在他怀里疯狂挣扎:“不……不行!”
  然而印斟根本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夹带着傀儡一个旋身上前跨过窗台,便直截了当从船舱内部翻了出去。
  窗外连的就是海水; 基本没有任何落脚的余地; 两人裹一团往下一摔,扑通一声溅起数尺高的水花。
  殊不料谢恒颜一旦沾了水,便是一条没了命的疯狗; 印斟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这傀儡脑子里一根筋已经彻底崩断了,忽而连手带脚开始猛地一阵扑腾!
  “我不下水; 不下水; 不下水!”谢恒颜哑着嗓子; 近乎魔怔地出声吼道,“快带我上去,上去!”
  “船要沉了,你还想上哪里去!”
  “我不管,我不泡水!不泡水!你放……放开我,放开我!!!”
  印斟原本水性不差,偏叫谢恒颜挣得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满喉咙俱是一股子海水咸涩的味道。最后无可奈何,印斟实打实地伸出一手,将谢恒颜俩爪子带着俩小腿一并攥在一处,同时冷冷出声喝道:“再动我不管你了!”
  此话一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谢恒颜就像是哑巴了一样,默默挂在印斟脖子上不敢吭声,唯独两条腿还在水下细小幅度地痉挛,似是怕得厉害。
  印斟知道傀儡畏水,如今见得他这副模样,忽又没由来的一阵心酸。遂抬起手,轻轻按在谢恒颜肩头,低声与他安慰道:“不会很久的。去找条小船,一会就安全了。”
  谢恒颜说不出话,就听那嗓子里“呜呜呜”的发出哀鸣,眼睛忽明忽暗地闪着猩红,正与他那日拂则山上落水的一幕如出一辙。
  印斟说:“你抱好我,别乱动。”
  谢恒颜怔了怔,却是神色一黯,小声说道:“不然你先……走吧,把我扔在这里就行。”
  但他声音实在太小了,蚊子般的嗡嗡发抖,印斟忙着划水,压根没能听清一字半句:“你说什么?”
  谢恒颜没说话了,以下巴搁在他肩上,只剩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于周遭烟幕四起的海面上泛着微弱的红光。
  印斟只当他又是在害怕,便缓声继续安抚道:“我会游水,你不用怕。”
  两人互相抱着,借以印斟一人的力气,拼命朝海面上漂浮。而眼前烈火灼烧中的货船,很快于高温之下燃得七零八碎,船帆烧焦便成了散沙状的灰尘,包括甲板与栏杆等一众木制的物事,纷纷扬扬往下跌落至水中,登时激起一片耀目火光。
  而谢恒颜就望着整艘船在眼底幽幽地下沉,分明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但又好像离他很远一样,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便是怎么也摸不着边。
  印斟猜想他是在回味谢淙方才说的那一些话——如今想来,也确是有些寒心。就像谢恒颜之前说过的一样,傀儡没有心,但这不代表他不知道疼。
  他能不顾自己的性命,义无反顾地冲进大火堆里,只为确认谢淙的生死安危。但回过头来,谢淙却将他丢在这里,独自一人转身离开,临走之前,还无不冷情的落下一句……让他与印斟“同归于尽”。
  也许只在那一瞬间,印斟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那日的谢恒颜,会流露出以往从未有过的悲伤与绝望。
  印斟曾一度以为,他是因着骨针穿心后的疼痛而无法自拔。直到现在才有所会意,一个人若满心怀着期盼与渴望,却反复一次次地被抛弃再推开,直到最后,依然是具一无所有空壳——可能那些心悦的期许渐渐随着时间消了,散了,便是当真什么都不再剩下。
  傀儡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印斟两手扶稳谢恒颜,泡在海水里待过一阵。傀儡身子较轻,遇水则浮,只要不做出过激过大的动作,几乎不会出现下沉的征兆。
  印斟抱着他,倒像是无形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两人彼此依偎着,在这火光冲天的黄昏日落里缓慢漂浮,待得夜幕将近的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在废弃货船全然破裂的小仓库里,意外觅得一条不大不小的渔船。
  印斟一手拉着谢恒颜,而另一手不住往前滑动,后时使出浑身上下的力气,方将那条渔船顺着货船底部,沿途又拖又拽,硬生生从水下捞了出来。彼时船尾经过高温灼烫,已有一部分被烧至焦枯,但勉强还能派上用场。
  印斟伏在船沿上歇息片刻,后干脆一鼓作气,从外一个猛子折腰翻了进去,而谢恒颜沉默而温顺地窝在水里,安静看着印斟忙活,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印斟回头瞧见了,便伸手过去拉他:“你不会上来?……把手给我。”
  谢恒颜抬眼看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而一阵海浪随风掀来,顷刻便将傀儡瘦弱的身形彻底淹没。幸而印斟眼疾手快,立马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以至于那木制的腕骨都在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然而海浪过后的水面并不算安稳,一波未平,另一波便已隐在水下未知的地方蓄势待发。加之谢恒颜与印斟同在渔船的一头四下活动,倘若一个不慎没控制好力道,很容易造成最终翻船的糟糕结果。
  “快上来,别磨蹭。”印斟令道,“过会儿天要黑了。”
  哗啦一声,谢恒颜自水底艰难地浮出半颗脑袋。随后他睁开双眼,乌黑清亮的瞳仁与印斟之间形成短暂的对视。
  那一刻于傀儡的眼底,包含了太多印斟无法读懂的东西,像是悲伤,但更像在长久困苦后得到的轻松与释然。
  ……又或者说,是几乎濒临于死寂状态的一种平静。
  谢恒颜只抬头与印斟对望短短须臾的时间。
  ——然后他垂下眼睫,将印斟试图拉回他的五指,轻而无声地松开了。
  印斟:“!!!”
  紧接着又是一阵浪来,不偏不倚打正在谢恒颜的头顶,伴随微许水花溅开的厚重声响,傀儡苍白如纸的面庞就此没入船底,而原本扣在船尾的双手也因此脱力,徒遭紧随其后的海风与浪潮一并吞没至水中,彻底于眼前消匿了踪迹。
  霎时间,印斟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什么那是傀儡,那是妖类,那是应当处死的怪物……诸如此等从未消除的顽固想法,此刻偏像是同样浸了盐水一般,被他一次狠狠抛诸脑后,完全失去了初时理智带来的禁锢。
  什么妖啊魔啊鬼的……那分明也是一条命啊!
  就算世间不存所谓众生平等的道理,但在印斟面前,这具傀儡救过他的性命,也不曾尝试加害旁人的性命。他本与任何一个平凡良善的普通人都无甚区别,可又为什么定要卑微地活在别人脚下,做一具随时可被抛弃的宠物傀儡?
  当时印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即刻纵身从船尾翻了下去,一头没入冰冷咸涩的海水之中,随即张开臂膀,赶在谢恒颜还未被浪潮拍打沉底的一刹那间,强行拖拽着他一路托出水面。
  ——而这一次,印斟学聪明了些,不管谢恒颜愿不愿意,反正优先提着他的脖子把人拎了起来,直接一咕噜扔到船上,再拿一边手臂把他锁死。
  起先这傀儡还会象征性地蹬那么两下,到后来歪在船头,剩下所有的力气便只能用来呛水。也不晓得这一趟下去,究竟喝进多少的海水,谢恒颜伏在一旁咳了半天,且一阵咳得比一阵厉害,印斟伸手过去帮他,他便白眼一翻,噗的一声喷人家一脸。
  完事儿了还要猛地咳嗽,印斟翻身回船,轻轻将人扶了起来,拉到船边低着头呛,随后顺手给他拍起了背,一边拍的时候,一边问道:“……值得吗?”
  谢恒颜没有吱声,下巴低到快滑进水面了,印斟于是又撑过去捞他,却被谢恒颜单以一手挡开了。
  印斟:“你……”
  谢恒颜仍旧未有出声说话,他埋头趴在船边,一直待得胸腔里的咸水呛干净了,倏忽间却像是失力一样地软倒下来,竭力将整副身体蜷缩成一团。
  随后印斟清晰地听到,自傀儡周身各关节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类似于枯木皲裂般的清脆异响。
  “……怎么了?”
  印斟蓦地上前,一把拧住谢恒颜的手腕。但感觉傀儡袖下一层冰冷僵硬的皮肉,彼时正微微地战栗发抖。
  谢恒颜强撑着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按捺片晌过后,终于咬紧牙根,一字字地低声说道:“我……我好像……”
  ……好像什么?
  印斟瞳孔微缩,旋即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一异常。因而他低头下去,将谢恒颜浅青色的衣袖朝外拨开些许,露出稍里一层伤痕累累的皮肉。
  ——这只傀儡身上,原就带着大小多处针孔及淤伤。而今经由长时间的海水浸泡腐蚀,这些木制的创口疯狂暴涨,导致内侧一带脆弱的肌肤崩裂崩开,有些更严重的,甚至已趋向于溃烂枯死的地步。
  “为什么会这样?”印斟沉下面色,忍不住低声问道。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傀儡濒临崩溃的一声呜咽。
  谢恒颜脸色惨白,手脚僵滞,于微弱挣扎的间隙,不住发出痛苦难耐的颤音。印斟原想过去拉他,却被他以脚后跟狠狠给蹬开了,两人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紧接着自谢恒颜周身上下,却忽而发出“喀哒”、“喀哒”,一阵类似于朽木折断的异样声响。
  “……疼吗?”印斟额角沁汗,慌忙上去拽住谢恒颜摇摇欲坠的身体,“是哪里不舒服?”
  谢恒颜喉间战栗,乌黑的杏眼沁得猩红滴血,连带每一寸骨骼与脉络,都在接连响起“喀哒喀哒”刺耳嗡鸣的颤音。
  ——这声音对于印斟来说,其实不能算是陌生。
  早前在空盏楼初遇傀儡柳周儿,包括之后在拂则山踏入关押封偿的黎府,印斟与谢恒颜两次都险丧命于傀儡凶悍锋利的爪牙之下。而其中这些声音毫无疑问,就是它们身体发生急剧变化的一项标志。
  “难道……是傀儡不能泡水?”
  印斟幡然惊醒,至此方才回想起来,谢恒颜每逢沐浴前的小心翼翼,及后来多次遇水失去理智的极端状况——原非是因他紧张害怕,根本就是傀儡的体质极其特殊,倘若长时间浸在水中一不留神,必会强使自身木制的皮肉遭到严重的腐蚀。
  “是因为这样?”印斟回头去按谢恒颜的肩膀。但他这时已将自己狠命缩成一团,完全不让人碰,问他话也迟迟不肯吱声。
  印斟虽在外除妖这么些年,到底不曾遇见这般紧急突发的状况。
  何况他又没真正养过傀儡,平日须得留意什么,他也完全不知道。而以往谢恒颜亦是因着防备警惕,从来不曾与他明说。
  那现在又该怎么办?
  眼前的傀儡疼到五官扭曲,四肢抽搐,浑身俱是朽木层层崩开时所发出的异响。印斟无可奈何,遂以单手解开谢恒颜外袍下薄薄一层内襟,果见于他脖颈往下一带,原是白皙光洁的肌肤,彼时浸过冰冷咸涩的海水过后,已渐有些破碎皲裂的势头。
  ……总不能就看他这般死在船上吧。
  印斟焦头烂额蹲在一旁,当真是急得手忙脚乱,偏是连一点解决问题的头绪也没有。
  “有没有火?”
  倏忽间,谢恒颜睁开猩红的双眼,于极端痛楚的状态下咬牙发声,颤抖着对印斟说道,“想办法,把衣服……烘干。”
  印斟没想到傀儡还能说话,颇有些意外地朝他瞥了一眼:“……你没有事?”
  “废话。”谢恒颜近乎昏厥地咬紧牙根,声线里甚至带有一丝懊恼的悔意,“你方才……若不捞我上来,我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印斟:“……”
  “我恨死你了……嘶,真的……太疼了。”谢恒颜无比扭曲地道,“怎的你之前,欺负我的时候……不知道心软。现在倒是学会假慈悲了?”
  印斟喉头微哽,一时竟不晓得应当如何回他:“……你就这么想死?”
  谢恒颜闭着眼睛,又不动声色地躺了回去:“我本就只是……一样死物,又何来死活这一说?”
  话未说完,腰间却忽地传来源源不断的一阵暖热。谢恒颜疲惫地歪着脑袋,感到印斟温热的大手环绕过来,与他稳稳实实紧贴在一处。
  谢恒颜哑然问道:“你做什么?”
  “符纸。”印斟淡道。
  傀儡愣道:“……啥玩意?”
  印斟转过身,又是窸窸窣窣一阵忙活。半晌见他从衣襟口袋里拈出几张皱巴巴的薄纸,其间大多绘有的繁密图案,现已让海水湿得透彻,但还是能勉强从中辨出一些熟悉的形状。
  “我身上还剩一些符纸……都可以升温起火。”
  印斟说完,把符纸完全摊开,小心翼翼贴入谢恒颜的掌心,直到与傀儡渐生枯朽的五指全然并拢,方于二人立起的指节之间,轻轻施力一点——
  噼啪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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