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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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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少女们在巨大的金帐中挥着白色的舞袖旋转,满是欢闹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着酒杯,一一向大汗王们和贵族家主敬酒。连续半个月来,几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帐中设晚宴款待东陆的贵使。拓拔山月敬酒经过比莫干的桌前,两人对视时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边坐下,巴夯已经过来请他去大君座边。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见拓拔山月过来,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边的坐垫。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给将军看了他训练的铁骑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直接问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见的强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东陆的制品,配上蛮族的骏马,这支军队,只怕可以和淳国名震东陆的风虎骑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从淳国换回来的。他不告诉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练出来也还是我们青阳的强兵,比莫干是我的儿子,这个我相信他。不过比莫干拿这支军队给将军看,他的意思将军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强劲,他自己留在北陆给我国的帮助远比他作为人质去南淮的大。既然两国结盟,我们下唐当然也想有个强劲的盟友。”

大君笑着喝了一口烈酒:“我请将军自己挑选所需的人质,将军还没有选择么?”

拓拔山月也低头饮酒,微微摇头:“明日三王子也约了我去城南观看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聪慧,所部不会比大王子的骑兵差吧?”

“拓拔将军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选一个人质难道要犹豫这么久么?每个王子都是我钟爱的儿子,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区别。”

“可是在我们眼里,大君的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皱了皱眉,把银杯按在桌上:“将军是说?”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们下唐想要的,就是贵部最聪慧勇敢的王子。我国绝不是想要一个人质,而是要以东陆的军阵武术,为大君训练出一个草原上的英雄,交还到大君手里。我国国主和大君都不在壮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轻人才能决定!”

拓拔山月摇了摇头:“本来我来之前已经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经过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将军真的看见阿苏勒,也还是会失望。”



幽幽的笛子声在夜色中悄然行来,阿苏勒骑着小马立在草原上。

星辰挂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夺目,像是随时会化成一场闪光的大雨打落。草在风中摇着,笛子声越来越细了,远远的不可捉摸,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他策动了小马,行上山坡。这里不是他一个人,遍地都是人,战死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草间,互相枕着。小马在尸体中悄无声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怕开口会惊醒这些死人。他觉得背后有一对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头,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月光下一个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过,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仿佛飘飞着,他回头看去,一串蹄印都带着血。

再翻过一个山坡,他看见了浓浓的雾气,雾气中没有马的小车停在那里,像是被抛弃了。风吹着小车的帘子,浓郁的绛红色帘子上,金线的反光比刀刃还冷。

“有人么?”他轻轻地拍着车壁。

无人回答,他慢慢地掀开了帘子。

大红的绸缎索子上穿着闪亮的珠子,悬在小车的正中,安安静静地,绿色裙子的少女拥着怀里的人,低头端坐在那里。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里。风吹着她鬓角的长发轻轻地飘起,她的眼泪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红色的。

“苏玛……苏玛我来接你了。”他伸出手,“苏玛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触她脸上的泪,少女循着他的声音抬起了头。吕归尘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苏玛的面孔,那是诃伦帖姆妈的脸。她的双眼在流泪,泪水是红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着阿苏勒,赤裸着上身,阿苏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没有力量。

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双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诃伦帖的身体倾倒下来,像是一段木头那样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贴在阿苏勒的脸。她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无数支长枪从背后刺穿了她。

她被长枪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体展开仿佛一个古老的图腾。

阿苏勒仰起头,看见半空中的诃伦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半空有月亮,月钩泛着武器一样的金色。

“啊!”阿苏勒猛地坐了起来。

空洞洞的回声在周围回荡,冷汗湿透了里衣。

是个梦。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他觉得自己是要死了,这是盘鞑天神给的指引。

他侧着耳朵倾听,却觉察不到老人的动静。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他每天就是四肢着地野兽一样游走在周围,他对阿苏勒很有兴趣,总是偷偷地藏在石头后面窥看他,可是阿苏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会逃走。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边,等着大鱼。有时候是体型巨大的光鱼,有时候是那种可怕的怪物,他捉上来都是生食,只是再没有第一次见的那么大个头的怪物。

不过这些天河水渐渐地浅了起来,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引不到鱼,老人显得很不安。总是听见他手腕上的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那是他在河边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窜。

阿苏勒抹了抹额头,额上冷汗不多,他触到自己的脸颊,那里湿湿粘粘的,有一滴水。

异样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他全身毛孔都紧缩起来,一双莹莹发光的眼睛就在他头顶,距离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他占据了靠近阿苏勒的一块巨石,伸长脖子低头窥看着,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颗都尖锐得像是刀尖。阿苏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脸,意识到梦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张着嘴,他有些激动了,喉咙里嗬嗬地作响。

“走……走开!”阿苏勒觉察了他的异样,惊恐地退后。可是他没有空间了,他背后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笋。

“嗬嗬……嗬嗬……”老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一种狂然的喜悦中。他弯曲着十指,那些干燥开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面摩擦着,咝咝的尖锐声音让人止不住颤抖。他盯着阿苏勒,一点一点挪动着,逡巡着。

阿苏勒惊叫起来。他明白了,这种眼神就像老人等待着那条怪鱼的时候。

他变成了一头完完全全的野兽!

老人扑落了,像是饥饿的狼。阿苏勒不敢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进得那么快,他挥舞着爪牙,带起极其尖锐的呼啸声。这绝不是一个人应该能做的,像是雷电,看见了电光,再捂耳朵,就已经迟了。黑影整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惟一来得及做的只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铮”的一声,疾劲的风忽地停息。阿苏勒听见挣扎的嗬嗬低吼,带着水的热气直喷到脸上,就像小时候哥哥们养的大狗扑到他身上的感觉。他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一线,老人暴躁地扬着花白的头发,身子极度地前倾,可是他够不着阿苏勒的喉咙,他手腕上的两条铁链完全绷直了,铁环间格格作响,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铁链“哗哗”地响,老人的牙齿贴着阿苏勒的喉咙咬紧。他毕竟不是完全的野兽,因而放弃了撕裂阿苏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试图以锋利的牙齿直接去咬断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齿咬合喀呵嚓声像是有形的针刺进了阿苏勒的脑颅,平生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齿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刮过脖子上皮肤的微微一丝痛楚。

脑海中恐惧的大潮席卷了一切。他眼前瞬间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脑海很深处嗡嗡的低响,他用足全身力气扑了出去。

他和老人紧抱成团在地下翻滚着,率先掐住对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苏勒。他像是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手上白皙的皮肤下青筋蛇一般跳着,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只是不顾一切地掐着,怪异的血色布满他的面孔。

老人紧紧攥着阿苏勒的手腕,他并不因为受制而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双目亮得有如燃烧的火炬,里面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他的力量占了优势,阿苏勒锁紧的双手被他缓缓地拉开。他猛地翻身把阿苏勒压在了下面,粘湿的口水带着微微的臭味滴落下来,打在阿苏勒的脸上。阿苏勒看见他紫红色的舌头灵巧得像蛇一样舔着牙齿,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想甩头,可是甩不动。

像是狮子咬断羚羊喉管前发出的那声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动花白凌乱的头发,然后咆哮起来,吼声在偌大的石穴中滚滚回荡,像是有一百头、一千头狮子在呼应他。

那是种能够摧裂人肝胆的可怕声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头咬了下去!

阿苏勒的脑海里只有一线清醒,他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浑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他感觉到了腰间的冰凉,他记得那是龙格真煌曾用过的青鲨,他父亲曾经和狮子王结下一生友谊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够切开一切。他全身战栗,胸口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体里有一头不安的野兽,它要挣脱自己肉体的束缚。燥动的热气随着血疯狂地奔涌,那线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将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苏玛……”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阿妈……”没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不是因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惧,恐惧会失去自己……最后一线光明消逝,无边的狂躁的黑暗和热笼罩了他。

石穴里狮子般的咆哮忽然变成了两个声音,交织着,翻滚着,像是要把声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开。

他的头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满满的一片都是温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拼命地摇晃头,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的事情,记忆到了那里仿佛中断了一个瞬间,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热和黑暗。

他抬头,看见老人半跪在那里,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扩大。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鲨上血缓缓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杀人。

他抛掉了青鲨,颤巍巍地捂住头,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

老人安静地跪在那里,他脸上疯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显得木然,显得呆滞。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里满是血,刚才阿苏勒的手就是从这只可怕的手中挣脱出去拔出了刀。

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挣脱的,包括阿苏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着那血迹,似乎还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颤抖着捏住了阿苏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护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鲜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图腾,青阳世子的身份标志。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捂着自己的脸,疯狂地摇头,他像是要哭了,可是听不见一丝声音。而后他猛然翻身,嘶哑地狂吼着,四肢着地在岩石间跳跃、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对着头顶嘶吼,声音疯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犊子的老狼。那声音有些像哭,却没有泪水,混杂着仇恨和悲切。

野兽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隐然地交融起来。

阿苏勒靠在石壁边,无力地抬着头,看着巨石上的老人。他野兽一样踞坐在那里,已经沉默了许久。阿苏勒已经哭哑了嗓子,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老人那样发疯地跑了多久。现在这里如此的安静,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他有些怀疑老人死了,因为他安静得像石头。

忽然凌厉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头顶,老人扭头低视下来。

这是阿苏勒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怪异走调,却异常的威严。

“你的姓氏……是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

阿苏勒点了点头:“是。”

他看见老人笑了。那是一种彻骨哀伤的笑,他回复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悯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将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着心口的伤,晃了晃,栽了下去。

十一

老人斜斜地倚在一个石隙中,望着洞顶的那些壁画。他醒了过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沉默而坚硬。

“你这么看了我很久了,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嘶哑地问,目光冰冷地望着外面。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一棵石笋后面伸出一只小手。几个圆圆的烤馕滚了过来,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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