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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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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害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大虎反复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再钉问他几句,就把今天的谈话告一结束:

“事情过后,你就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发现吗?”

“第二天,我趁着工匠搭棚的工夫,在后院儿里转了一个圈儿,哪儿也没看出有动过土的痕迹。是不是拖出后门去了,也很难说,我再留心细看看吧!”

来旺儿故意闪烁其词,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大虎见他没把门封死,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再点他一板儿:

“这件事情,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什么时候等你想过来了或是察觉了,再找机会给我递个信儿得了。我出门去的时候,吴石宕总还有人在家的。你好好儿琢磨琢磨,只要找到了立志大伯的尸首,不论官的私的,吴石宕人就能找林炳把这笔血债讨回来,你弟弟的仇不就也一起报了吗?我还有点儿急事儿,今天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出来这半天儿,也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见你了起疑心。”说着,拍拍来旺儿的肩膀,不等他答话,就扭头走了。

自从林国梁回到村子里,把有关县太爷怎么过堂问案,吴石宕人怎样理屈词穷,吴本良如何被判了个故杀论抵、秋后开刀问斩等等,添枝加叶大肆渲染了一番。这些歪曲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林村,就连附近几个村店也都听说了。吴石宕人细一打听,话是从林国梁嘴里传出来的。尽管人人知道他的话要打个七折八扣才能听,但即便是除去了枝枝叶叶,在官司的谁输谁赢这一节上,总不会有太大出入的。单从林家的四个人回来三个,吴家的人则一个不露面这一点上看,也可以说明传闻非假。不过吴石宕人也有猜不透的地方:就算官司打输了,本良定了死罪,那其余的人又怎么着了呢?总不能大撒网全都扣押起来,连跟去打杂的人也不放的吧?

吴石宕的青年石匠,大多裹在官司里面进城过堂去了,只留下五六个老石匠和十来个学艺不久的小石匠进宕去应付每天的石活儿。两个主事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进城打官司,村里宕里的大小事务,就由二房里的长子吴立新暂时照管着。从外表上看起来,立新是个不多言不多语不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没儿没女没火性,只知道吃饭干活儿睡大觉,没事儿了就叼着旱烟袋叭唧愣神想心思,却錾得一手漂亮的石人石马石狮子,心里面知好知歹知恩怨,管公务无远无近无偏私。人都说他是狗熊吃花线内绣(秀),他老伴儿却说他是哑巴吃饺子蔫有准儿。

林国梁回来的当天晚上,有关官司上的消息就传进了他的耳朵。当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猜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坐在家里抽烟愣神想心思。当大伙儿蜂拥到他面前探问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

“没咱们的人回来报信儿,都作不了准儿。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要相信二哥他们,不要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乱了手脚!”

有亲人在城里的人,听说官司打输了,又不见自己的亲人回来,心里当然是着急的。不过他们想到有立本在主事,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早一天回来晚一天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也就不再胡思乱想了。独有本顺的父亲立德,却比谁都沉不住气儿。本顺是他的独子,孩子刚会扶着墙走,他老伴儿就死了,是他又做爹又做妈的把孩子拉扯大的。为了怕孩子受后娘的折磨,他从三十多岁打光棍儿到如今没有续过弦。为了怕孩子发生意外而夭折,他不让本顺跟着兄弟们舞刀弄枪,甚至连上山打猎下河逮鱼也不许。正因为如此,本顺成了吴石宕唯一不谙武艺、却多识几个字的青年人。也正因为他不会武艺,他爹管得又严,去年九月二十六大闹林家后院儿没有他,十月初三大闹蛤蟆岭陵园也没有他。一直到了接到传票要开审,需要一个人跟着去做饭打杂,立本存心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摔打摔打他,就点了他的名。尽管立德心里很不愿意,但一者是立本点的将;二者是为公中的事情,几乎家家都出了力气,自己再要往后' ⻊肖' ①,护着孩子不让去,也太不像话了;再说跟去做个饭跑个腿儿,又不动刀动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才没有说话。如今听说打输了官司,去的人全都陷在城里回不来了,可把他急坏啦!他心想:自己的儿子,跟这场官司原本是没有牵连的,如今也裹在里面吃挂落,太不值得了,不如趁这会儿陷得还不太深,赶紧想个法儿退出身子来吧。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他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

①  踃──原指牲口往后退看走,转指人遇事不敢向前,有贬义。

“三哥,这事儿你得拿个主意呀!林家的人都回来了,咱们的人一个也没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说是官司打输了,我家小顺儿是跟去打杂的,总不该连他也扣起来吧?”

立新依旧不动声色地在抽他的烟,没有回答。立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急不可待地紧钉着磨烦:

“二哥不在家,如今你是咱村的主事人了,该怎么着,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没儿没女没牵挂,心里自然不着急;可我儿子陷在县里回不来,眼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我能不焦心吗?他娘死得早,我拉扯大这棵独根苗儿,不容易呀!你要不肯拿主意,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一趟,不管怎么着,好歹先把顺子弄回来吧!啊?”

瞧立德那滚油煎心的样子,站不住坐不住的,立新并没有责怪他沉不住气儿。他是立新的亲弟弟,他是怎么把小顺儿拉扯大的,十几年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尽管立新自己没儿没女,也完全能够体会到这种舔犊之情、爱子之心。只是那么多人没有回来,都是同宗共祖没出五服的兄弟叔侄,他们的父母难道就都想不到吗?立新取下叼着的旱烟袋,斜眼看着他兄弟,只回答了几个字:

“没回来的,就你儿子一个么?”

他没提小顺儿的名字,而用了“你儿子”三个字,连立德听了都觉得有点儿刺耳。但这会儿顾不上这个了,他两眼求乞似的望着立新,用一种发颤的嗓音可怜巴巴地说:

“可我就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听立德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新倒是真有几分生气了。他这个弟弟,别样都好,独有牵连到小顺儿身上,事无大小,总是偏私,连孩子小时候跟人打架,他也要插一嘴,不到别家孩子认输求饶不算完。十几年来,大家可怜他领着个没娘的娃娃,凡事都让着他点儿,不料倒姑息出这么一个毛病来了。一向不爱说话的立新,发觉自己的弟弟在偏心护犊的邪路上走出如此之远,不禁也大吃一惊,不由得话也就多起来了:

“咱们吴石宕,刨去我这样的绝户不算,独子单苗没回来的,就你一家么?为什么人家急的是大伙儿的安危,你却只惦着你儿子一个人呢?大哥、二哥原也都有两个儿子来的,如今一个跑了,一个死了,不也跟独子一样吗?林国梁的话要是靠谱儿,本良还叫人判了个故杀论抵哩!怎不见大嫂急成你这样?你儿子又没犯罪,只不过有事儿牵住了,晚回来几天,就值得急成火上房?都像你这样,咱大嫂还不该急疯了去寻死上吊哇?依我说,你儿子在城里啥事儿也没有,用不着牵肠挂肚不放心,倒是得去看看大嫂,帮她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立德没有立新那么宽阔的胸襟,见三哥数落了他一通,一半儿负气一半儿挂不住,只说了一声:“我还得上林村找地保细问问去。”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立新来到立志家,见房间里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少,连村里年过七十、伤过腰腿、往常天一黑就不出房门的老长辈三叔公吴绍林也来了。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自听到的消息的异同和真假;女人们则围着本良娘,说一些劝慰的话解心宽。有几个半大小伙子,交头接耳指手划脚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对付林炳的办法。只有月娥一个人瞪直眼睛端坐在床沿上,凝结着愤怒和仇恨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本良的母亲刘氏,小名冬花儿,是福喜的姐姐。她的父亲,是个饱学的儒生,少年即负文名,又是石笋前村学的塾师,由于家往在独峰书院左近,受到了书院里教授们的赏识和帮助,破例取得了非学中生员而能借读藏书的方便。书读得越多越杂,对八股时文也就越来越觉得乏味而讨厌。可是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应科举一途,而应科举就非得熟习这种制艺不可。刘老先生虽则心中不喜欢这种干瘪刻板毫无生气的文章,为了应考,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言不由衷地做几篇。这样的东西,难入考官的法眼,落选自是意料中事。因此,提了三十多年考篮,头发都白了,依旧是个老童生,连秀才的衣巾都没有混上。感叹生不逢时之余,学一个“五十而知天命”,不愿再进考棚去跟那些孙子辈儿的娃娃们抢粉汤包子吃了。从此纵情诗酒,专读非圣贤之书,并决心要把他生平所学统统传给儿子。他的两个儿子福禄、福寿,都生得聪明过人,不到十岁就能赋诗作文,有大小神童之称,可惜几年后同时染上了天花,在一个月中相继死去。老先生痛定思痛,就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起了一个大名,叫做“亚男”,教她读书写字,承继所学。三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福喜”,老头子就把心思移到了儿子的身上,对女儿的培育也就渐渐地由放松而停止了。因为有这么一层因缘,福喜他姐姐读过好几年书,能认不少字。长大以后嫁给立志,成了吴石宕唯一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堂客,眼界见识也都比别人要广阔得多。

今天晚上冬花听到了官司打输、本良被判死罪的消息,当时虽然也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立脚不住,但过后随即镇定下来,照常切菜喂猪,不动声色。

三个月来,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儿子身负重伤,一个儿子远走高飞,好好儿的一家人家,叫林炳拆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悲痛袭击了她,也淬炼了她,使她更加痛恨林炳,也更加坚强起来。尽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礼教习俗,规定了她在家族中只能听话不能说话的地位,但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忍住悲痛,配合族中的决策去跟林家厮拼到底。她从来喜儿口中,明明知道立志已经死于林炳之手,但是族中决定没有得到确证之前暂不举丧,她也就在新年中照常贴出了大红春联①,闭口不提立志的生死存亡一个字。今天虽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但真假如何,还未见分晓,一切都应该等立本他们回来以后另作计议。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冷静沉着,一哭一闹,不单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仇人看了笑话去。为此,她能够做到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埋藏在心里,不轻举妄动,凡事等公中作出决断以后,再另定行止。

……………………

①  缙云旧俗:有丧事的人家,写春联的纸要用蓝色,不能用红色。

立新一进屋,那几个正在小声嘀咕的毛头星就沉不住气儿了,没等他坐下,三房里一个叫本清的半大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以压倒众人的尖细嗓音激动地大声说:

“进城之前,二虎哥早就算定了这场官司是非输不可的。如今怎么样?不能不信服人家看得准想得远吧?大伯和大哥总惦着跟恶人讲理,等到吃了亏上了当,后悔可又晚了。要是早听二虎哥的话,躲进深山老林里去,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上哪儿关咱们的人去?如今大哥叫他们关进了大牢里,再要想法儿弄出来,可就不容易啦!眼下应该怎么办,趁这会儿三伯在这里,咱们大伙儿琢磨琢磨,定出个准主意来才好呢!”

有人挑了头,另一个叫本强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儿了,梗着脖子说: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说怎么办?宰只鸡还扑腾几下子呢!人家要咱们的脑袋,能乖乖儿地自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上去?我看倒是本厚先头的那个主意高:等林炳回来,趁他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送回姥姥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一家大小斩尽杀绝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去!等人马招多了,咱们就打进城去砸大牢,连那狗赃官的脑瓢儿也给他揪下来!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民不反官逼民反的事儿,不由你依不依,除了这条道儿,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由于本强说出了大家心中想到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话,屋子里轰地一阵好像开了锅。在往常,像本强这样的“乳臭小儿”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的。谁要是敢于贸然一试,三叔公那根油亮的老竹拐杖就准定会跟谁的脑袋瓜儿叙叙交情。奇怪的是,今天三叔公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手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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