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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2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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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等等了半个多月,不单没人来接,竟连个音讯儿也没有。我倒是完全相信他不出一个月准会来接我,可阿妈说她经过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一口咬定安公子空口说白话,定银表记什么都没留下,根本就没主心要来接我。我让她说得疑惑起来,佛也念不成了,坐在房间里只知道哭,成天用眼泪洗面。开头阿妈还只是风言风语地说说,后来离一个月没有几天了,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越见我伤心,她那里连损带挖苦的越发骂得凶。我没有办法,听见了,也只好假装没听见,强忍住眼泪,等到夜里趟在床上一个人悄悄儿地哭去。

“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  好不容易盼够了一个月,连个安公子的影子也没见着。我心里急得像是着了火,阿妈倒说开了风凉话:‘人家是官家之后,三妻四妾倒不稀奇,不过说下大天儿来,也不会讨一个倌人去做二房!凡是到妓院来的,只知道寻欢作乐,哪儿有什么真心实意?他们大少爷有的是钱,上府赶考,逢场作戏,扔个三五百两银子摆摆阔,玩儿个原封货,倒是有的;要他们拿个婊子放在心坎儿上,那不是笑话吗?快死了那条想他来接你的心吧!’又说:‘那个小没天良的一句谎话耽误了我一个多月的买卖,你趁早老老实实替我接客赚钱去!’尽管我已经是个二水姑娘了,可他指着我的名声,还定了个三十两银子一夜的大价钱。她这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想在我身上把这一个月的放空赚回去呢!”

“你就这么死了心,真的开始去接客了么?”

“哪儿能呢!好戏刚开场,热闹还在后头呢!我承认自己是个痴心女子,却总不相信他会是个负心汉。我说人家家里有事儿,一时来不了,也是有的。人家已经在我身上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了,又当众说定了要来接我,我不能不替人家守着清白身子。阿妈说我是死心眼子,又说我让小白脸儿蒙住了眼,迷住了心,不掂掇掂掇自己是什么份量,没生着当夫人的命愣想当夫人。我气得哇哇大哭,趴在床上不吃不喝,宁愿死了也不肯接客。姐妹们都来劝我,我们的大姐姐彩云那会儿还没从良去,她替我出了个主意,叫我修一封书子,街上找一个花腿闲汉①,叫他到平湖去面见安公子,务必要讨一个实信儿回来。我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就哀哀切切地写了一封书子,告诉他:如果三天之内再不来接,我就只能以死相报,留着我的清白的身子进黄土,在地下等他了。当时我手头穷得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又不能说穿,只好找几件粗首饰当了三两银子,央我们班子里做饭的张嫂的男人张二去走一趟。阿妈知道了,也没有拦阻,倒说早些得个实信儿回来,也好让我早些死了这条心。”

……………………

①  花腿闲汉──腿上刺着花纹的帮闲人。

“这个送信人到了平猢,找到了安公子没有呢?”

“安家是平湖望族,怎么会找不到?张二到了平湖,一打听安三公子,就有人给他指点了门径,还说:三公子院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已经高高得中,如今正奉严命花烛完娶。张二赶到安家一看,果然是悬灯结彩,贺客盈门,花轿已经抬了回来,天地也已经拜过,只等入席合卺进洞房了。

“张二还算聪明,找到了安三公子,说是嘉兴府老相知听说公子大喜,特地差他送贺信来了。说着就把书信呈了上去。安三公子接过书信去,只看了一眼,就红了脸,把张二带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悄悄儿地告诉他说:他还在嘉兴府没回来,进学的喜报就送到了。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就去问他的学伴,不知道哪位多嘴,把他在青云楼梳拢清倌人的荒唐事儿告诉了他老爷子。老太爷为此事发了大火儿,正要着人去抓他,正好他自己撞了回来,当时就把跟去的小厮打了个半死,还叫三公子在祖宗牌位面前跪着,请出家法来,说是安家知书识礼,祖祖辈辈没有人嫖妓宿娼,如今出了这样忤逆不孝的子孙,非得在祖宗面前打死不可。多亏老太太做好做歹,说是儿子中了秀才,是一件大喜事,不要惹得祖宗生气;又说儿子长大了,懂了人事,反正亲事早就已经定下,不如趁着进学的大喜日子两好并一好,就手替他完了花烛,就再也不会在外头寻花问柳了。老太爷火头上打了儿子几下,老太太一劝,火气也就消了多一半儿,接着就给他张罗亲事,连大门都不许他出。在这样的日子口儿,正妻还没进门呢,怎敢又提侧室的事儿?他赏了张二二两银子,叫张二回来告诉我,要我再等他三个月,等他把娶亲的事情忙过去以后,等老太爷的火气全都消了以后,他再瞅空子先跟他妈提这件事儿,着重说明我红云姑娘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的女儿,而且知书识礼,十分贤惠,只要他妈那里能够说通,老爷子那里的话有妈出面去说,就算是成了。”

“那么,你阿妈肯让你再等他三个月吗?”

“在我们行院里,办什么事情,都得拿出银子来。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是货真价实;空口说白话,谁也不听你的。别说是等三个月了,就是再等三天,阿妈也不会答应的呀!张二回来报了实信儿,阿妈就说:‘安公子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再也不会想到你了。他心里要是真有你,为什么一分银子也没带回来?一个字儿也没带回来?识事务的,乖乖儿给我接客去!’

“没带钱回来,也许他有苦衷,我不怪他;不给我写一言半语,确实刺痛了我的心。这时候,我也开始担心他要变卦了。不过我只能让他负我,绝不能我负他。我相信天上有神,地上有祇(q í其),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天神地祇,一定都听见的。他要是变心,神明都会向着我,都不会饶他的。阿妈要我接客,我不答应,阿妈生气了,扒了我的衣服,打了我一顿,把我撵到洗衣房里去洗衣服。”

“你去了没有呢?”

“吃苦我不怕。再苦的日子,我也过得下来。我只盼熬过这三个月,安公子会来接我到平湖。我只要保住我这个清白的身子,就算是对得起他了。糟的是我叫阿妈撵下楼来,阿妈搜查了我的房间,打开首饰匣子和衣箱一看,好点儿的首饰和四季衣服都没有了。这一回,阿妈可是动了真火儿了。在行院里,最忌讳的就是‘倒贴’这两个字。尽管我房间里的东西名义上都是我的,不过一旦赎身,除了一只首饰盒子和自己的私房钱,哪样我也带不走,都得留下来给进我房间的妹妹穿。所以她一见我箱子里值钱点儿的衣服都没有了,就好像剜了她的心头肉一般,扒光了我的衣服,一根绳子倒捆了我两只手,吊在后院儿里的藤萝架底下,她亲自下手用藤条子抽,抽一下,问一句,单问我为什么要倒贴。那一回,老虔婆可真是下了狠心了,披散了头发,红了眼睛,好像生生地要把我吃下去一般,谁劝她就打谁,再也没人敢来劝一句;打得我头上、脸上、肩上、背上、手上,脚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除了一条舌头,没一处不带伤的;一直打得她自己精疲力尽,满头大汗,大冷天的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背心儿,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才把藤条扔在地下,回她自己房里挺尸去了。

“就是这样打,我还是咬住了牙关不求饶,连一个字也不吐口。心里只想:打死了便罢;只要打不死,我非要逃出牢笼亲自到平湖去找安三公子替我作主不可。狠心的老虔婆,把我打成了这样,还怕我闲着白吃饭,叫洗衣房里的两个老姐姐看着我,一天不洗出几盆衣服来不叫我歇着。多亏两个老姐姐好心,看我两只手背肿得像馒头似的,连手指头都是一节青一节黑的,伸也伸不直,怎么能下水搓衣裳?就瞒着阿妈,把我份儿内该洗的衣服都替我拿去洗了。”

“你就找不到一个机会逃出来亲自到平湖去走一趟吗?”

“机会倒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只为两个老姐姐待我好,阿妈把我交代给她们了,她们都是当年的红倌人,如今年纪大了,姿色衰退,既没人替她们赎身,自己又没攒下私房钱,只好每天卖死力气靠洗衣服挣两碗饭吃。我要是一跑,她们两个怎么担当得起呀?再说,三发子不是要我再等他三个月吗?只要有期限,我就等,再苦再累我都等。等我手上的伤稍微好一些了,我就挣扎着去洗衣服,既不求饶,也不逃跑。

“看看熬过了寒冬腊月,熬过了年关,熬过了正月,真是‘烂漫花枝催人泪,团圆月色断人肠’啊,一直熬过了望眼欲穿的三个整月,安公子那边,还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到了这个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求人给我彩云姐姐捎了句话,请她抽空到洗衣房来一趟,我有话要跟她说。过了两天,大姐姐来了,一见面,她就埋怨我太痴心!她说:‘你也太痴心了,怎么可以假戏真做,把玩笑当真事儿办呢?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他们的话也能相信么?拿发誓赌咒当儿戏,背过脸儿去就会忘了个一干二净,哪儿有什么真心!’她说她进班子来十几年了,经的事儿见的事儿都比我多,安公子那边,明摆着是没有指望了。她要我想开些,要我为自己的后半世多想想。眼下除了一个‘忍’字,向阿妈求饶,答应去接客,慢慢儿另图赎身之法,没有别的路可走。她说只要我点头,她可以代我向阿妈去求情。不过我心里还不相信三发子会存心骗我,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不要我’的实信儿,我总不甘心。我求大姐姐请张二再到平湖去走一遭儿,一定要向安三公子讨一封亲笔的书信回来。难的是我手边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不能不求大姐姐替我设法筹借。大姐姐看我到了这般地步,还如此痴心,也感动了。她叹了一口气儿说:‘让张二再去跑一趟,其实也是白跑。他要是有心,早就应该来接了。如今人家已经把这事儿丢在脑后,你再跑去问,不过是给人家添恶心而已,能管什么用?不过去一趟也好,讨了实信儿回来,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省得你心心念念总惦着这个负心汉。’

“我刺破了左臂,蘸着血在一块白罗帕上哭一声写一句,连血带泪的写上了我这三个月中受到的苦楚和思念他的心情,要他看在一个月恩爱夫妻的份儿上,早日来救我跳出火坑,只要能在他身边儿,哪怕是替他铺床叠被,做一个粗使的丫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要是他另有所欢,不打算来接我了,我叫他一定要把话说明白,我的死活,就不要他操心了。──这条罗帕,就是我们分手那天他在上面填有《如梦令》的那一条,上面还有他的泪迹,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带在身边,看见罗帕就好像看见他的面一般。

“大姐姐拿出二两银子来,连同我的血泪书一起悄悄儿地交给了张二,让他再辛苦一趟,这次务必带回安三公子的亲笔书信来。那张二倒是个好心人,见我为安三公子受了这么大的苦,也有些气不愤的,说就是不给他盘缠,他走也要走到平湖去,一定要看看这个说话不算话的人长着良心没有。”

“张二这一次去平湖,见到安三公子没有?”

“张二这一次到平湖,跟上次可就不一样了。上一次是安三公子娶亲,安府上四门大开,不用通报,就可以径直进门去找他。这一次去,先得由门上禀报。那门上一听说是嘉兴府来的下书人,要面见三公子,看张二又不像是官宦人家的长随模样,就有些疑疑惑惑的,拿眼睛直打量他。等到报了进去,三公子倒是走出门口来,亲自把张二接到了书房去。张二呈上血书,三公子看了以后,眼泪汪汪地说:‘这件事情,只怕不得能够了。我已经跟我妈提起过。我妈倒是说:只要姑娘真贤惠,我也真喜欢,花几百两银子买个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我年纪太小,少奶奶刚进门儿,又惦着娶二房,怕我爹生气不答应。我妈要我先跟少奶奶商量,只要少奶奶答应,就说是买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有我妈作主,不用禀过我爹,事情也就办成了。谁知道我的这个少奶奶是个醋缸里泡大的醋娘子,我刚跟她露了点儿口风,她就跟我闹开了,说是我要娶偏房除非先把她休了。原来她过门儿不久,就收买了我的小厮和下人,我在嘉兴府办的事情,她全知道了。我不提这些事情,她还惦着找我算旧账呢,我这一提,正好赶在她的火头上了。我跟我的学伴商量,他们也说是新媳妇儿过门儿还不到三个月就闹着要讨小,从情理上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我如今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只好慢慢儿再想办法……’

“张二听他尽给自己辩解,急了说:‘我的小爷,你在家里娶了新媳妇儿享艳福,你可知道七小姐如今受的是什么罪?她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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