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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帝星升沉-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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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一片,荒草数茎,前边仰八叉地躺着几个伤兵,在轻轻地呻吟,刘宗敏浑身鲜血,手持一把带血的大刀,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右手支颐,双眼发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河滩,如枯僧入定。

“刘铁匠,你这是怎么搞的?”李自成在距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大声说,“照这么个打法,我们怎么能打进北京城?”

刘宗敏此时自觉闹心,不想李自成见了他,不但不说安慰话,且开口就有责备之意,不由又羞又气,竟对着李自成吼道:

“老子杀它个七进七出,杀得他人头滚滚,还怕不能进北京?”

李自成见他出言不逊,不由也火了,他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刘宗敏,且用同样大的音调吼道:“哼,七进七出,可一万多人马就这么完了。周遇吉可才五千人啦!此去北京,有大同兵十万,宣府兵十万,居庸兵二十万,阳和等镇兵二十万,统共若六七十万,可够你七进七出的杀啦?”

刘宗敏也在气头上,一时竟不顾君臣名份,大声吼道:“你急甚么,老子保证打下江山让你坐就是。”

李自成闻言,深感震惊,一下呆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宋献策见刘宗敏是这个语气,一边暗暗向他示意,提醒他注意分寸,一边解围说:“皇上请息怒,据臣看,宁武这一战只是小小的失算,就是姜太公伐纣,不是也在渑池城下吃了张奎的亏吗?”

李自成一听这话,面色渐趋平缓。

原来他们陕西人都爱看皮影戏,皮影戏中有武王伐纣的故事,说姜子牙算定有三十六路成汤兵伐西歧,因少算了一路,结果在渑池被有地行之术的张奎杀得大败,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张奎杀死。眼下宋军师见皇上生气,刘宗敏不顾君臣之礼,几乎和皇上顶牛,情急之下,便用了这个典故,须知以姜太公那样的军师,尚有错算一路敌兵的时候,又岂能怪刘宗敏呢?就是皇上这头,也很受用,因为武王伐纣,是兴王者之师,吊民伐罪,所以,听过此说,李自成脸色缓和了许多,不过,宋军师的急智只可冲淡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消除不了李自成因此而引发的忧虑,好半晌,他竟幽幽地说:

“看来,明朝气数未尽,咱们的北伐确有些急躁。”

宋献策说:“皇上何出此言?”

李自成说:“这不明摆着吗,小小的宁远城尚如此费手脚,又如何能打进北京呢?趁早退兵是正经。”

第50节:4  宁武关下(4)

说着,也不理睬众人,甩手就往回走。这一走,一边的刘芳亮、刘体纯不由慌了,刘芳亮不由扯了刘宗敏一下,见他仍立着不动,便拉着刘体纯追上来,一把拦在前头跪禀道:

“皇上留步,想当初众将同心,誓师北伐,要为皇上早定天下,眼下三晋望风归服,宣府、大同已闻风丧胆,崇祯手上并没有多少能战之兵了,我们正宜一鼓作气,穷追猛打,怎能因小小的宁武一战,便如此草草收兵,半途而废,岂不令别人笑话吗?臣等有错,请皇上处分臣,但这兵却千万退不得。”

说完这话,二人都伏地不起。

李自成此时浮想联翩,脸色阴晴不定,他一边绕开二刘,一边看看天,冷冷地说:“再说吧,朕还要想仔细些。”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御营。

一见皇上有撤兵之意,二刘都埋怨刘宗敏,刘宗敏虽仍铁青着脸往回走,心里却也有了悔意,回去后,更没有睡个安稳觉——才合上眼睛就又惊醒了,文人只怕睡不着,武人就怕睡不醒,吃钢化铁的刘铁匠,这是为什么?

他是陕西蓝田人,在家打铁为生。崇祯元年,陕西大旱,饥民蚁聚,王一、王二首举义旗,继起的有王左桂、飞山虎、高迎祥等人。第二年,金兵入犯北京,时为驿卒的李自成随参将王国赴京勤王,李自成本是高迎祥的外甥,得知舅舅已树义旗的他,早按捺不住了,于途中杀了王国,率了十几个人去投高迎祥,就在李自成去投高迎祥的途中,刘宗敏结识了李自成。

那是一个炎炎赤日的夏天,刘宗敏的铁铺早因生意清淡而关了门,他光着膀子一人躲在瓜棚下睡觉,这时,只听一阵狗叫,不一会,又传来一阵喘息声,他所在的地方地势较高,他爬在土墙上一望,只见墙外六个小伙子急匆匆在前面跑,后面一溜官军在后拚命地追,待进了村,六人开始分头逃窜,其中一个高大的汉子,竟一脚踏进了他这个院子。

此人没有看见刘宗敏,但刘宗敏却看见了他。刘宗敏平日恨透了官府,就因他打铁,苛捐杂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下他的铁铺已关闭了,可里正还不时找上门来要捐,所以,他一看见与官府作对的人就佩服,见此人被官兵追得无路可逃,乃站在瓜棚架下喊道:

“嗨,往这边来呀。”

此人正是李自成。他于途中杀了王国,带着十多人去投闯王高迎祥,不想舅舅没找到,中途却被官军追捕,几无藏身之地,一见刘宗敏,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便知也是个穷汉,于是上前说:

“大哥,快救我。”

刘宗敏说:“不慌,随我来。”

刘宗敏把他带到自家破屋后,顺着一条小山沟,来到一排废窑洞前,指着一处已倒塌的窑洞说:“从这里钻进去,不要出来。”

走投无路的李自成也顾不得什么样了,真的钻了进去,刘宗敏又将一把杂草遮住了那个洞口,待他走回来时,三个持刀的官兵已到了他家门口。

“嗨,小子,看见生人了吗?”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尖问。

刘宗敏是个机灵人,忙说:“生人,你几个就是生人啦。”

捕头把刀晃了晃,说:“小子,爷爷是生人还要你来说吗?快说,那个李自成去哪了?”

刘宗敏吃了一惊,前几天,城里面到处张贴了告示,要抓一个叫李自成的人,说他杀害上官,带人造反,刘宗敏听了,不由暗暗在心里念叨这个李自成,不想今天,李自成还真寻到自家门里来了,这时,里正带着一伙兵,也涌到这里来了,同时被带来的,还有五个已被抓住的李自成的同伙。

里正一见刘宗敏,便说:“刘铁匠,还有一个你可看见?”

刘宗敏此时横了心,乃咬牙发誓说没看见,捕头手下那伙人将刘宗敏的铁匠铺翻得底朝天,就是没见李自成的踪迹,捕头下令,将这五人一齐吊在瓜棚下,用凉水浸过的皮鞭,轮番抽打,打得这五人一个个叫爹喊娘,其中一个小个子承受不住了,终于吐口说:

“我们进村后就分开跑,李自成好像是上这个院子来了。”

第51节:5  变数(1)

捕头一听,下令将这小个子放下来,令人将刘宗敏捆上,也一排吊在瓜棚下,同样用皮鞭抽,可刘宗敏不愧打铁出身,一口铁嘴钢牙,就是不认,这一顿打,从中午打到太阳下山,仍是没有半句口供,捕头见状,只好将已昏晕过去的刘宗敏放下来。

后来,刘宗敏被押到县衙,县官三推六问,刘宗敏仍是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见,县官无法,那五人被判斩首,半年后,刘宗敏却被放了出来。这时,李自成追随高迎祥已一路顺风,成为闯王手下赫赫有名的闯将,刘宗敏此时已百无一有,于是爬山涉水,终于找到李自成。

这以后,刘宗敏一直追随李自成左右,是李自成的得力助手,高迎祥后来被俘杀,李自成又袭称闯王,崇祯十一年,他们数万人马被官军杀得大败,李自成仅率十八骑得免,潜伏商洛山中,原先追随他的人大多自寻出路了,但刘宗敏却没有走。对前途深感失望的李自成,终于病倒了,刘宗敏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那一回,他们隐藏于一所破庙,李自成看到神案上有一副卦,便对刘宗敏说,我们不妨祈求菩萨,如果我日后有做天子之份,则恳请菩萨连赐三个胜卦,若不是,则由你将我捆缚,献与官府。

说着,不待刘宗敏同意,竟拿起卦来,望空一连抛了三回,不想三回抛完,不是阳卦,就是阴卦,却没有一回是胜卦,李自成见状,仰天一声长叹,便让刘宗敏捆他,不想刘宗敏却抱着他痛哭,坚决不同意照他说的做。他认定,花开花落,谁都有走麦城的时候,刘铁匠可是炉火纯青,不带半点碴子的精钢。

眼下,闯王终于成为皇上了,刘铁匠成了大顺军的第二号人物,此番北伐,也是一路顺风,势如破竹,就说攻宁武关代价高昂,毕竟还是攻下来了,可皇上却要撤兵,这是什么道理呢?

他倒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

 5 变数

第二天,李自成呆在御营,既不见臣下,也不发布进军的旨意,刘宗敏虽然着急,但他一时拉不下脸来,就是众将也都只猜测,谁也不敢向皇上催问。李岩无公可办,百无聊赖,便来寻宋献策说话,

“哎,我问你——”

宋献策眼下虽当上了大顺皇帝的军师,但他仍一如其旧,身上还是件旧蓝衫,脚上还是双踢塌鞋,既未成家,也不想女人,每日以酒当饭,无事时还常用几枚铜钱占卜,旁人也不知他占什么,这天也是。当李岩进来时,他正双手合十在案上摇铜钱,见了李岩,不理不睬,李岩一见,上前便拖他,他忙将李岩的手拦住,说:

“莫慌莫慌,待山人卜完这一卦便见分晓。”

李岩却不信邪,当宋献策把手中铜钱抛到案上时,他忙一拂,立刻将案上铜钱拂乱了,且嬉笑着说:

“你这牛鼻子妖道,没见六军不进,人心惶惶,却还在这里装神弄鬼,看我把你这些劳什子全扔了。”

说着,便要抢他手中那本上载歌诀和卦词的书,宋献策慌了,告饶说:“我的爷,你莫急,有事好说。”

李岩说:“我问你,我们屯兵宁武已三天,号令不见,金鼓不闻,皇上莫非真有退兵之意?”

宋献策眼睛望着被李岩拂乱的铜钱,口中却说:“别急别急,山人可断定,这兵是断断乎不会退的。”

李岩说:“我说,皇上的顾虑不无道理,小小的宁武城才五千守军,竟使刘大将军损失一万,若大同、宣府也是这样,那我们这点兵还不全完?年初我们主张暂缓北伐,先清藩篱,再窥堂奥,不就因为考虑到这些吗?”

宋献策连连摇头说:“你错了,我们主张先固根基,后去藩篱,瓜熟蒂落,再取北京,那只是我们的意见,但皇上不是这么看的,所以,退兵岂是他的本意?尤其是眼下三晋风靡,进展顺利,宁武一破,大同、宣府必然动摇,小小的一次挫折算什么,皇上未必看不出这脚棋?”

李岩说:“既然如此,兵贵神速,他为何又屯兵不进,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52节:5  变数(2)

宋献策说:“据山人看来——”

说着,便把眼向四处搜寻,像是怕别人听见。李岩忙走到外面去,看一看,见大帐外除了远远地站了哨兵,并无人听壁脚,便说:

“说吧,别鬼鬼祟祟的,这里除了你我,并无外人。”

宋献策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据山人看来,皇上心里想的只怕不是撤军,而是撤将。”

李岩不由大吃一惊,道:“你是说,他不想要刘,刘?”

宋献策点头叹息,把声音压得低到李岩几乎听不见:“他不是要你多留意这班将军们吗,只此一端,足见圣意——刘大将军不但举止粗疏,无人臣之礼,像此番当众顶撞皇上,什么‘打下江山让他坐’,这在旁人听来成何体统?但这话旁人听了虽不顺,却是刘大将军的一贯作风,说顺了嘴,也不觉有什么不好,更有甚者,是他常把他们在一起遭难的事挂在嘴上,有时甚至带有嘲笑之意,你想想,就是普通人也不愿有人当众揭短哩,何况当了皇上呢?你想想,那个陈胜为什么要杀昔日的穷朋友,还不是为了一句话吗,那些穷朋友们,不该把陈王往日穷困僚倒的情况当众说出来嘛。”

李岩不信卦,却信他这有理有据的判断,思前想后,不由连连点头说:“也是,那天若不是你解围,几乎演出一场龙争虎斗的大戏。不过,皇上要换将,除非他自统中军,不然,李锦、高一功都不是当大将军的料子。”

宋献策耳中听李岩分析,眼睛仍未离开案上那几枚铜钱。听到这里,忽有所悟,说:“不过,你也不要急,这事还未成定论。”

李岩说:“这又有何说法呢?”

宋献策指着案上的铜钱说:“适才山人卜了一坎下兑上的困卦,困者穷也,六爻皆不利,爻词说‘主上下相疑,有言不信’。你好好想想,眼下这局面,我大顺军能上下相疑么?山人正着急时,不想你突然上来一拂,这就是所谓变数,且你这一拂,等于代我掷出了新的一卦,你看,这不是震上坎下的解卦吗,‘解者,难之散也’,它预示事情终有转机,会有人要出来解此困厄,且解卦利西南,眼下我们的位置,不正在京师的西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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