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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权柄-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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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在石越的那个时空,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此时,却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士子而已。

“贺鬼头,明日你去不去新郑门?”一个儒生跑到贺铸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定,问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却是客气许多。

贺铸望着二人,莫名其妙地问道:“去新郑门做甚?又不是三月开金明池。”

“你不知道么?明日山长回京。天子下诏,宰相以下,在琼林苑设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着明天去看热闹。”

“哪个山长?山长不好好地在京城吗?”

“自然是石山长。”

“方回兄,你还没见过石山长吧?”

贺铸摇了摇手中的书,笑道:“吾读过其书足矣,何必识其人?难道石子明不与你我一样都是两手两臂,双目一口?”

“胡说八道。”一个儒生讥笑道:“山长和你贺鬼头长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异相。”贺铸对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还是去看看罢。”另一个儒生笑道:“石山长亦非是常人。”

“便这么说定,贺鬼头。明日再来约你。”

贺铸尚未做出反应,那两个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远,显是到处拉人去了。

次日清晨。

风和日丽。

琼林苑。

号称“千重翠木开珍囿,百尺朱楼压宝津”的琼林苑,是汴京四大园林之一,位于顺天门外道南,俗称“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园林中最让宋朝的士大夫感到亲切的所在。因为他们进士及第之后,宋廷都会在此处大宴进士,称为“琼林宴”。对于宋朝的读书人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因此琼林苑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总是十分美好。此时未及三月,与琼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开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内,但是在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大道上,却是车马盈道,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东京市民。而在琼林苑内,新裁的丛丛绿叶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齐,一面谈笑,一面等待着石越的到来。

吕惠卿身着紫袍玉带,头顶梁冠,正笑眯眯地与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闲聊着。朝中诸大臣中,司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参加这次礼制所无的郊迎。此外还有十余位素以方直著称的大臣、谏官、御史也一齐称病,因此都没有出现在琼林苑。范纯仁虽然到场,却是一直默默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发一言,脸上也不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一片树叶发呆。似他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几位之多。枢密使文彦博则与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吕惠卿一面说着话,一面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众人的神态,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远是不变的得体与温和。

安惇远远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分开,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吕惠卿的对话:“相公以为石越是当来,或是不来?”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辞了三次,虽然皇上没有答应,然石越连洛阳城都不曾进,其不赴琼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齐聚琼林苑相迎,若石越来,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韬晦;其不来,亦是他矫揉造作,不知谦退。其来与不来,又有甚要紧?”

安惇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也连忙随着吕惠卿、文彦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无功,实惶恐。”石越向皇宫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吕惠卿、文彦博及众大臣见礼。

吕惠卿回了礼,笑道:“一别两年,子明更见沉稳。”

“相公却是风采依旧。”

二人话中各含机锋,却执手大笑,倒似亲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陕西捷报,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测者。笑谈之中,可以破数十万兵……”

“越一介书生,又有何能?不过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英勇善战而已。越不过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岂有偶然?子明何必过谦。”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贼,实是全赖将士善战。若无狄咏守环州,吾已为贼所擒;若非种古断指破贼,绥德岂有大胜?至于谋划方略,其初便多赖刘舜卿。其余如种谔、种谊、姚兕诸将,皆可谓有大功于国者。”

郭逵在旁见吕惠卿一意称赞石越之功,而石越却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当下故意替石越岔开话题,笑道:“然则公以为此番缘边诸将,何人功绩最著?”他品秩低于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须尊称为“公”。

石越注视郭逵,点头示意,沉声道:“功绩大小,有司自有评断。此枢府、兵部、三衙之责,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论,越以为是在环州殉国的狄郎为第一。狄郎之事,堪称大宋武人之典范。”

此时狄咏事迹,京师尚无人知晓。众人见石越如此抬高狄咏,便颇有人不服气。但狄咏毕竟是殉国之忠臣,近来又风闻皇帝颇有怜惜之意,众人心里不服,却也没有人敢在嘴里说出来。

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感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欲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则烛火竟为布所灭;而其上策,则是置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感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腿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与几个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咏顿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咏当时写就奏章的时候,必然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以这字迹略显得潦草,但狄咏的心中,却必然是没有丝毫的畏怯,因为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虚弱、任何的飘移,而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赵顼想起狄咏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对答,又想起,在狄咏殉城的时候,他心里会想到什么?是什么力量与信念支撑着他,才能让他这样的无畏与坚定?

狄咏为满城百姓平安而自杀之事,此时早已传遍汴京城。不仅《新义报》与《汴京新闻》两大报纸连篇累牍的赞颂,民间交口传颂。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赞扬之声。短短一天之内,追思纪念狄咏的声浪,如同海浪一般袭卷了整个汴京,人们几乎已经将石越忘记。

赵顼自然是乐见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只不过其中让他略觉不快的是,赵颢替清河说情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贤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邓润甫打断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说道:“先狄将军之事,虽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过于悲疼,尚须保重龙体。如今之势,是因狄将军之事,朝野都要求彻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为兰台令,只须依律敕治狱便可。”

邓润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从来都不是按律治狱。劳动到御史中丞亲自过问的案件,需要考量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舆论。做为法律条文的敕与律,在此时,主要不过是门面的装点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反驳的。

“遵旨。”

“安卿求见,又是为了何事?”

安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双手捧着伸过头顶,道:“臣有本奏。”

赵顼向李向安点点头,李向安连忙上前,接过安惇的奏折,递给赵顼。赵顼一面翻开细看,安惇一面欠身说道:“臣所奏之事,与白水潭学院及石越皆有关碍。自熙宁九年始,白水潭学院修撰目录之书,名曰《白水潭藏书总目》,其书之编撰,皆当世之大儒,历两年乃成,今岁正旦上供一套,藏之于秘阁。开封府官立图书馆亦有收录。臣虽不才,然好读书,自汉以来,目录之书为治学者所必读,此所谓学问之门径也。故臣亦曾翻阅此书,知此《总目》,其志不校”

“哦?”不仅赵顼停下了对奏章的浏览,讶异地抬起了头;连邓润甫也显得十分吃惊。有宋一代,学术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录便是从宋朝兴起。因为目录学自汉朝出现以来,可以说是治学之门径,不懂目录学,几乎便无资格言“学术”二字。赵顼虽是皇帝,却向好学著称;邓润甫学问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谓《白水潭学院图书馆藏书总目》的修成,在学术上,毫无疑问是一件盛事,因此赵顼还曾经加以赏赐。但是二人却难以想象,一部目录学著作,竟会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评语。

“《白水潭藏书总目》收录古今书目计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于《崇文总目》,号称网罗天下之书。此书既已问世,则此前目录之书,皆成废纸。日后学者所宗,无非此书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赵顼笑道:“《崇文总目》虽是仁宗时官修目录书,然迟早有一日要过时。不过短短数十年间,新增书目竟已翻倍,实是出人意料。”

“陛下圣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然而臣以为,《白水潭藏书总目》之分类,却颇有可议之处。”

“纵有可议之处,似亦不必论之于朝堂之上。”邓润甫十分的不以为然。

“若是《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尚书》与《乐经》不列于经部而归于子部,而将所谓‘石学七书’及《三代之治》独列一条,立于经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问道。

“什么?!”邓润甫呆住了,“啪”地一声,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脱手掉到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倒捡掉,向赵顼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却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仪,赵顼兀自喃喃重复道:“剔《尚书》与《乐经》入子部,以石越之书入经部?”

安惇所说之事,对于宋朝人来说,委实太过震憾。自从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以来,一千多年的时间,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外加《论语》、《孝经》,一直牢不可破地成为华夏文化意义上的宪法。虽然不能说无人置疑,但是却当之无愧的是诸夏乃至周边国度顶礼膜拜的对象。而自目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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