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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往事-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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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牟乃伟似乎觉察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大度地一摇手:“还是政府好啊,啥都不说,先给大家发烟抽。”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天顺的身子一动,连忙按住了他:“就是就是,政府慈悲。”
  一个年轻队长抱着一捆灰色的劳改服过来了,牟乃伟连忙接住,回头一笑:“政府慈悲啊,发服装了。”
  等牟乃伟走远,我边安抚着天顺,边换上了劳改服,感觉自己一下子牛了起来,咱也是国家的人了,穿制服呢。尽管这制服有些老土,但很阳刚,小时候在电影《小兵张嘎》里见到张嘎穿过这种前后两扇,中间用布条连着的类似汗衫的服装,只是颜色不同罢了。天顺高唱一声操,气势汹汹地把旧汗衫砸在地上,解开皮带,将囚服扎在腰里,一时显得气宇轩昂。
  第二章 天顺怒打牟乃伟
  在外面抽了一阵烟,方队长招呼大家进了监舍,先是给大家每人发了一张锨和一把镐头,嘱咐大家注意劳动安全,不要乱闯警戒区域,然后罗嗦了几句关于好好改造的话,最后总结道:“从今天开始,大家就算是真正踏上劳动改造的路程了。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要想家,我已经跟你们每个人的家里联系过了,很快你们的家人就会来接见你们。你们可以给家里写信,告诉家里自己的情况,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让他们带来,只要不违反这里的规定,生活必需品都可以带进来。”
  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爸爸和我妈了?心忽然有些茫然,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对管理员说我的家里没有人了,好长时间没有家里的音信,自己恍惚也感觉家里真的没人了,现在看来我家里的人冷不丁又“复活”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爸和我妈早晚得知道他们的儿子去了哪里←们来了我该怎样跟他们解释前面发生的事情呢?对他们说,我原本就是一个杂碎?我爸爸会说,你连杂碎都不如,杂碎也有父母,如果你是因为父母变成杂碎的还好,可你不是为了父母。我真的不想让我爸和我妈来这里看我,我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做过的一切事情,现在我连拿镜子看一下自己都觉得恶心。
  方队长嘱咐几句大家要遵守监规纪律,对牟乃伟说声“安排大家学习”,转身走了。
  牟乃伟颠着屁股跟在方队长后面关了门,回头冲我一点头:“张宽,招呼大家学习。”口气跟方队长有些类似。
  我强忍着受辱后的愤怒,微笑着摊了摊手:“牟组,怎么学,学什么,我不知道啊。”
  牟乃伟一怔:“谈谈自己的犯罪根源啊,这么笨。”鼻孔一支,顺路带出两缕青烟。
  天顺在扑通扑通地整理他的铺位,我感觉他就像一个便秘患者,因为受憋而变得异常焦躁,跟我第一次见他的感觉很不一样。我断定他是不想跟牟乃伟同在一个屋檐下了,刚想发射个飞眼安慰安慰他,牟乃伟又发话了:“明白了就赶紧开始。”
  “你不是犯人是吧?”天顺倚到自己的铺盖上,瞪着牟乃伟,口气软软地说了一句,昏黄的灯光照得他那张扁脸蓝幽幽的,看上去有种阴冷的感觉。我的心一紧,这就开始了?隔得远,我没法拧他的胳膊或者大腿,只好用一只手遮挡着半边脸,冲他一个劲地瞪眼。我以为牟乃伟会因为天顺的这句话大光其火,然后冲过去找他理论。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装做没有听见似的,轻咳一声,悠然说道:“老少爷们儿不要误会我,我也是在执行政府的指令。现在大家都是国家的罪人了,来到这里就是要为自己以前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不挖一挖自己的犯罪根源怎么可以?”这些话说得很有水准,跟方队长的话有一拼,我刚佩服了一下,他后面的话就变成了窜稀放屁,“命苦不能怨社会!谁让咱们不听嚷嚷的?有些人别以为自己在社会上混帐过就当成资本了,没用!这本身就是个不讲理的地方,讲理的人也不会到这里来…他妈是因为讲理进来的?”
  我看见天顺的鼻孔在一点一点地张大,脖子硬挺,怒视着牟乃伟,眼眶几乎快要箍不住眼珠子了。
  不行,我必须制止他“重新犯罪”!我知道天顺的力量,他要是一出手,牟乃伟就变成一滩烂泥了。
  我刚要过去跟天顺说上几句,蒯斌拉我一下,蔫蔫地说:“心理战,心理战啊。”
  我冷静下来,是啊,牟乃伟这是在故意激怒天顺,如果我说不好,没准儿起了反作用。我坐下不动了,心想,天顺,你可千万要挺住,起码要挺到他咧咧出几句违背政府意愿的话来再出手,那样大家都有话可说了。牟乃伟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摇晃一下脑袋,冲我微微一笑,猛地仰起脖子,高声唱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这样红呀……”“被你老婆的逼血给染的。”这话从驴四儿的嘴里说出来,大家一愣,旋即笑炸了营。“哎,红得好象,红得好象燃烧的火,”牟乃伟瞟我们这边一眼,以为自己的歌声起了喜剧效果,裂帛般喉出一声结尾,“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满以为大家会继续笑,可是牟乃伟失望了,大家像打鸣的公鸡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似的没了声息。
  看来满屋子的兄弟都不太喜欢他,我瞥一眼还在反着眼皮看牟乃伟的天顺一眼,心中轻松了许多。
  牟乃伟张张嘴,还想继续往下唱,似乎是忘词了,卡壳般“呕”了一声。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嘛……牟乃伟的形象瞬间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只苍蝇,还是被拍过的那种。
  牟乃伟“呕”出这一声来,似乎觉察到自己的造型玩得有些失败,猛回头,大吼一声:“还都别跟我装逼!老子三进三出劳改场所,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狗逼嘎杂子没碰到过?谁他妈的再跟我装,老子让他生得伟大,活得憋屈!”蒯斌死了没埋似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崩溃了,崩溃了,素质,素质啊。”就在我刚想笑一声的时候,一只板凳横空砸向了牟乃伟。牟乃伟下意识地抬手一档,凳子斜飞过来,凳子角噗地撞进了驴四儿大张着的嘴巴,驴四儿仰面躺倒,大练仰泳。
  天顺终于还是开始了!尽管他选的这个时机还算不错,但总归是有些急噪……我这里正慌着,眼前有个高大的影子一闪,我看见天顺大鸟一般飞过来,左手在正发着懵的牟乃伟眼前一晃,右手跟着一个凶猛的下勾拳直接掏在他的小腹上,几乎同时,一只大脚跟着上来了,正好蹬在牟乃伟的脖颈上,牟乃伟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倒在了刚刚站起来的我怀里,我毫不客气地拧转他的身子,往前猛力一推,正迎上天顺的第二脚!牟乃伟当即木桩一般平着倒在了正在满地划拉草的驴四儿身上。天顺没有停止动作,跳过去,一脚把他从驴四儿的身上掀下来,上去又是一通乱跺。牟乃伟起初还想挣扎着爬起来,接二连三的几脚下来,他一下子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吐出一句“哥们儿打死我吧”,随即软成了一条蛇,任凭天顺踢打。
  “妈的,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天顺停止踢打,吐一口痰,转身回了铺位。
  “是啊,为什么这样红?”蒯斌怪声怪气地跟了一句,好象大家都知道为什么红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
  “被人打红的……”牟乃伟坐起来又横躺下了,无赖相一下子显露出来。
  “三十六路地趟功,绝对三十六路地趟功!”驴四儿的嘴巴扎在尘土里,还不忘帮他做个总结。
  门口有人影一晃,我连忙嘘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声音:“大家都看见了吧?刚才老牟说反动话,天顺才动手打他的。”
  驴四儿说声“说反动话才挨打”,撅着屁股趴上了凳子,粘满泥土的嘴唇鼓起老高,就像在下边掖了半截香肠。
  门咣地一声被踢开了,方队长威严地站在了门口:“齐天顺,出来!禁闭一个月,调离本中队。”
  天顺早有预料似的站起来,抱着自己的铺盖走到门口,回头冲我一笑:“大宽,我先走了。”


  我一时无话,默默地冲他点了点头,心中的空虚一浪接着一浪,汹涌蛮横地扑来……好兄弟就这么分手了?
  方队长让出天顺,用一根手指一横正要说话的牟乃伟:“闭嘴!我都看见了,你,撤消组长职务,面壁反省。”
  牟乃伟抬起肿成猪八戒的脸,眼泪汪汪地望着方队长,半跪在地上,一撇嘴,居然娘们儿似的抽泣起来。
  方队长押着天顺走了,夜深了。我知道,远方的下街灯火明灭,往事渐行渐远,未来依然模糊。
  第三章 蒯斌原来是大哥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仿佛就在刹那间到来了。劳改生活枯燥又烦闷,度日如年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了。大坝下的淤泥挖完了,挖出来的淤泥倒在一个水库样的大池子里,池子里全是沤烂了的草和麻杆,淤泥盖在上面等到来年开春就是上好的肥料。挖完了淤泥,我们机动组就“转业”了,三个人一小组,发一辆手推车,往田地里送粪。碰上坚硬一些的路面就一个人推车,到了地头,就变成了一个人推两个人拉,不时喊上几声号子“嗨哟嗨哟用力拉,用呀么用力拉”,样子很滑稽,让我时常想起一首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那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好在干活儿的地方是田野,田野里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比如蚂蚱啦,蝴蝶啦,蝼蛄啦,甚至还有把蚯蚓装在瓶子里看它们纠缠在一起往玻璃上钻的。我觉得这些蚯蚓很有意思,它们也许喜欢阳光,尽管他们习惯生活在黑暗的泥土下面。我看着它们挣脱纠缠,蠕动着钻玻璃,好象是因为外面的阳光在吸引着它们,它们要冲出去接受阳光的爱抚。哈,你们这些膘子,出去有什么好处?一会儿就晒爆了你们……但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对冲出牢笼的执著,它们是那么的努力,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地迎着不可能冲破的玻璃,奋力往外钻☆有趣的是蛐蛐,它们刚被抓进罐子的时候也愤怒,绕着罐壁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就瘪了气,它们聪明,知道在里面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好抖动薄薄的翅膀唱歌,唱得好可以得到一小块蚯蚓尸体。
  我不太会辨别蛐蛐的好坏,经偿一些个头大的跟人家个头小的赌。我以为个头大的才是真正的角斗士,其实不然,个头大的都傻,尤其是一种被称做油葫芦的膘子虫儿,一上阵就跑,逃姿丑得要命,往往是跑不了几步就被人追上了,骑在脖子上啃了半个脑袋去。这样,我经常把自己的烟输掉,还没有脾气。驴四儿就比我懂门儿,他专抓一种叫做“掐地虎”的蛐蛐,貌不惊人,歌唱得也稀松,还时常有假唱嫌疑——别的蛐蛐在唱歌,它有模有样地哆嗦翅膀,就像著名怪逼牟乃伟的德行一样,经常偷懒,他掌着车把,力气全是前面拉车的兄弟使。现在我们不喊他的名字了,直接把他跟古代埃及的某种古董联系上,木乃伊。木乃伊彻底“沉”了,混得连驴四儿都不如,一提天顺的名字他就得傻愣上半天,两只眼睛肚脐眼儿似的迷惘,就像刚死了娘的孩子。我们一般也不搭理他,除了他爹来接见,他提溜着东西回来,我喊一声“奉献喽”以外。
  我爸爸在我来这里一个月以后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抽烟,头发全被烟呛白了。
  我没有跟他辩白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是嘱咐他和我妈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出去我要好好孝顺老两口儿。
  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说,你妈挺好的,你不要担心,来顺也听话,不感冒了,只是不会说话,怕生呢。
  我没敢提我哥,旁敲侧击地问林宝宝怎么样了?
  我爸爸说,她也挺好的,搬咱们家住去了,饭店不干了,在家看孩子,照顾你妈。
  饭店不干了?我估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爸爸不说,我也不好问,我帮不上忙啊,胸膛就像被人掏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惦记着家里的情况,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心情就像哼那些被不断拍打着的卵石,匍匐在浪花之下,在一次次的冲击下,落寞又沉郁。我爸爸再也没来看过我,我想,也许是他相信了我的话吧?我对我爸说过,不要担心我,我在这里很好,饭管饱,衣服也有政府管着,以后你就不要来了。我爸爸可真够实在的,我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尽管我可以生活下去,可是我想你们啊,我也想随时了解家里的情况啊。前几天我给我爸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就让可智哥来看看我,我有话要对他说。我让可智来,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下我哥的情况,我知道凭他们的关系,可智一定会去看我哥,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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