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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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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洞房花烛夜。夜深了。陪嫁的丫头绣锦和紫烟都在隔壁的小偏房里睡了,巧兰仍迟迟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烛已烧掉了一半,烛光在窗隙吹进来的冷风下摇晃。喜烛后面,是白元凯的灵牌,墙上,挂著元凯的画像,那像画得并不十分好,在烛光下看来尤其虚幻。巧兰住的这组房子是“微雨轩”,单独的六间房子,连丫环仆妇带巧兰一共只住著五个人,屋子大,人少,一切显得空荡荡的。窗外是竹林,风从竹梢中筛过,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诉。这不像洞房花烛夜,没有喜气,没有贺客,甚至没有新郎。风在哭,烛在哭,巧兰倚枕而坐,禁不住深深叹息,低低自语的说:“凯凯,凯凯!你泉下有知,必当助我!助我度过以后那些漫长的岁月!凯凯,凯凯,是你说过,要永远保护我,你何忍心,弃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兰的问句,她忽然听到窗外有一声绵邈的叹息,低沉而悠长。巧兰惊跳了起来,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气,骤然间,她想起了这是一个闹鬼的园子,窗外的声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身子,为了壮胆,她大声的问:

“窗外是谁?”没有回答,窗外已寂无声响。丫头绣锦被巧兰惊醒了,从偏房里跑了过来,揉著惺忪的睡眼问:

“小姐,什么事?”“哦,没……没什么,”巧兰说,窗外风声呜呜,竹叶响动,刚刚必然是风声,只因为这是闹鬼的房子,人容易发生错觉而已。别吓坏了丫环,她振作了一下,说:“你去睡吧!”

丫头走了。巧兰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该睡了。明晨还要早起,去拜见翁姑,她毕竟是个新妇呵!再深深叹息,把头倚在枕上,那枕头上簇新的锦缎熨贴著她的面颊,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辗转又辗转,翻腾又翻腾,叹息又叹息……想起以往,揣摩过多少次新婚的景况,幻想过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谁料竟是如此!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觉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知怎的,她骤然惊醒了,不知被什么所惊醒,也不知为什么会惊醒,张开眼睛,桌上的烛火已烧完了。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窗纸,在那窗纸上,却赫然有个像剪纸般的人影贴在那儿!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摇晃了一下,倏然不见。她已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细瞧,窗纸上有树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尝有什么人影呢?只是心神不宁,眼花缭乱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却再也睡不著了。就这样挨著,天渐渐的亮了,好一个新婚之夜!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夜来的恐怖都与黑暗一起消失了。绣锦来帮她梳洗化妆,她故意的问:

“夜里睡得好吗?”“好呀!小姐。”“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指鬼吗?”绣锦笑著说:“张嫂说,她搬来快一年了,也没见到过鬼。”张嫂是白夫人拨给巧兰的仆妇。巧兰释然了,自己是多么疑神疑鬼呀!怪不得以前元凯要骂她胆小没出息呢!

拜见过了翁姑,吃完早餐,白夫人带著巧兰参观整个的寒松园。事实上,巧兰在童稚的时代,就已经参观过这个花园了,只是白夫人不知道而已。如今,园内的杂草都已除尽,花木已重新栽种,楼台亭阁,都经过细心的整理,窗棂与栏杆,也已修葺油漆过。只是那些浓密的大树,依旧暗沉沉的遮著天,许多不住人的院落,青苔依然厚重,整个园子,还是有股说不出来的神秘与阴森。

白家人丁零落,如今,白老爷和夫人住了正楼,巧兰住了微雨轩,元凯的哥哥元翔带著两个姨太太和儿子住在吟风馆,其他,像望星楼、卧云斋、梦仙居……等都空著没人住。既无人住,就有点儿空荡荡的显得荒凉。最后,她们来到了落月轩的门口。巧兰惊奇的发现,那落月轩也整理过了,门口的杂草已除,门上的封条也拆掉了,那生锈的大锁,也已取下,但是,那厚重的门仍然关得密密的,不像别的院落那样开放。白夫人站住了,带著一点神秘的意味,对巧兰说:

“这是落月轩,我必须告诉你,这道门是一扇禁门,你决不能走进去。”“闹鬼吗?”巧兰冲口而出的说。

“哦,你已经听说过了!”白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是的,这儿闹鬼,或者你不信邪,但是,整理这园子的时候,我进去过一次,虽然是大白天,却寒风砭骨,让人毛骨悚然,所以,我们仍然把落月轩关闭著,不管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我们宁可避鬼神而远之,是不?”

“是的。”巧兰应著。“你最好也告诉你的丫头,千万别进去。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有个男工撞了进去,说是亲眼目睹一个吊死鬼悬在亭子里,吓得他病了好几个月。”

“哦,真的呀?”巧兰打了个寒噤。

“我们离开这儿吧!”白夫人拉了拉衣襟。“不知怎的,看了这扇门,就叫人心里发毛。”

她们离开了落月轩,向望星楼走去。白夫人仔细的看了看巧兰,不经心似的问:“昨夜睡得好吗?”“哦……是的,还好。”巧兰言不由衷的说。

“脸色不太好呢!”白夫人关怀的说:“等会儿我要吩咐厨房里给你做点好的吃,补补身子,年纪轻轻的,太瘦弱了。”

巧兰俯首不语。太瘦弱了!为谁憔悴呵?这又何尝是吃的东西能补的呢?“住在这儿,想吃什么,要用什么,都告诉我。”白夫人继续说:“再有……”她顿了顿。“万一夜里听到什么响动,或看到什么,别害怕。”巧兰受惊的抬起头来。

“您指什么?妈?”白夫人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犹疑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巧兰,你知道这个园子一向是闹鬼的。”

“不是说仅限于落月轩吗?”巧兰问。

“我只是说,落月轩的鬼闹得最凶而已。”白夫人有些自我矛盾的说:“我们搬来一年了,虽然没真撞著什么,可是,夜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像脚步声啦,叹气声啦……偶尔,还会依稀恍惚的看到窗外有人影呢!”

“哦!”巧兰愣愣的应了一声,脑后的汗毛又直竖了起来,背脊上的凉意在扩大。那么,昨晚自己的所见所闻并非幻觉了?那么,是真有人影和叹息声了?想想看,如果那个“鬼”有什么恶意的话……哦,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噢,巧兰,你也别害怕,”白夫人立即说:“我们在这儿都住了一年了,尽管有声音有人影,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时间久了,习惯了,就见怪不怪了!我告诉你,只是要你心里上有个准备,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别理它,关紧门窗睡你自己的觉就好了。”“哦,知道了。”巧兰说,有股好软弱好软弱的感觉。元凯说得不错,她是个没出息的胆小鬼!

白夫人悄悄的,研判的,又深思的打量了她一会儿。“巧兰,”她恳挚的说:“假如你在这儿住不惯,别勉强!……唉!苦命的孩子!我要和你说句心里的话,随时,你想回家的话,就可以回去!那个婚礼,不过是个儿戏而已。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噢,妈,您怎么说这种话呢?”巧兰心里一急,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口不择言的说:“如果我心有二志,还嫁过来干嘛?您认为那婚礼是儿戏,我却看成神圣的誓言,反正我这一生,是已嫁了元凯了,如再变节,天打雷劈!全寒松园的鬼,连元凯的鬼魂在内,都可以听到我的誓言,作我的见证!”

“哎呀,孩子,发这些誓作什么?”白夫人急急的说,一把用手蒙住了巧兰的嘴,一面四下里观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证似的。好一会儿,白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叹了口长气,紧握住了巧兰的手说:“好姑娘,你这一番心,鬼神都该佑你!愿你有个好结果吧!”

好结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难道还希望她改嫁吗?婆婆是神志不清了。巧兰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创痕又在流血了。



三个月过去了。这三个月对巧兰来说,并不平静。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许许多多漫长的,寂寞的时间,尽管做做针线,读读书,写点诗词,或在园内散散步,都无法排遣内心那股浓重的忧郁和空虚。而最可怕的,是那些无眠的长夜,和那些困扰著她的寒松园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后,她又有好几次听到那种绵邈而深沉的叹息,也好几次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恐惧了,可是,每当看到或听到,她依然会有毛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烟去吟风馆向元翔的姨太太许娘姨借绣花样子,紫烟回来时竟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翻的冲进门来,抖成一团的喊:

“有鬼!有鬼!有鬼!”

“怎么了?别叫!”巧兰说,用皮袄裹住她,叫绣锦取了一粒定神丹来给她吃,一面问:“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鬼,从我们那竹林里跳出去!哦,哦,哦……”紫烟牙齿和牙齿打著抖:“只有僵尸是那样跳的,我知道,那样硬绷绷又轻飘飘的!”“硬绷绷怎么还会轻飘飘?”巧兰叱责著说:“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大概是园丁老高在采竹笋!”

“绝不是老高,老高的样子我认得清清楚楚,老高是个大个儿,这个鬼没那么高的身量,穿的衣裳也不像……”

“穿什么?”巧兰追问。

“一件轻飘飘的衣裳嘛!”紫烟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陡的叫了起来:“对了,是件尸衣!一定是件尸衣!袖管那样飘呀飘的!”巧兰心底发凉,喉中直冒冷气,却不能不振作著说:

“别告诉人,紫烟!别人都没见著鬼,怎么偏偏你见著?说出去让人笑我们大惊小怪!而且,是不是鬼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今晚没月亮,天黑,你看不清,鬼故事又听多了!”“我发誓看到了一个鬼!”紫烟不服气的说:“一个男鬼,一个僵尸,看到我之后,他就向落月轩的方向飘去了。”

“是‘飘’过去的还是‘跳’过去的?”巧兰追问。

“这……我怎么知道?人家吓都吓死了,逃都来不及,还去看他呀!”“你瞧!一会儿说飘,一会儿说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兰说,“好了,总之那鬼并没伤著你。好好的去睡一觉,明天就忘了。以后,咱们晚上别出房门就好了,去吧!”

紫烟很不服气的去了。巧兰嘴里说得漂亮,心里却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凯告诉过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关寒松园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会变鬼呢?那么,元凯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这寒松园中飘荡?这样一想,她就无心睡觉了。走到元凯的遗像前面,她仰头看著那张画像,不知不觉的对那画像说:“凯凯,如果你魂魄有知,为了我对你的这一片痴情,请来一见!”画像静悄悄的挂在墙上,四周寂无声响,哪儿有鬼?哪儿有魂?只有窗外风声,依然自顾自的筛动著竹梢,发出单调的声响。巧兰废然长叹,多么傻气!竟会相信元凯的魂魄在她的身边!她走到床边去,卸装就寝,一面低声的喃喃的念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鬼魂的阴影困惑著巧兰,对元凯的思念萦绕著巧兰,寂寞与空虚笼罩著巧兰……但是,不管日子是艰难也罢,是痛苦也罢,总是那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三个月后,巧兰曾一度归宁,母亲捧著她消瘦的面颊,含泪说:

“怎么你越来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过吗?”

“谁说的?我过得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著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是……”韩夫人顿了顿。“你毕竟没个丈夫啊!”

“我有,”巧兰说:“只是他死了。”

“这种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韩夫人深蹙著眉,不胜怜惜与唏嘘。“你婆婆来看过我好几次,她一直说,只要你回心转意,愿意改嫁,他们白家决不会怪你的!”

“呀!妈妈!”巧兰喊:“难道婆婆嫌我不好吗?想把我打发走吗?”“别胡说!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怜你年纪轻轻的独守空房,你别冤枉你婆婆!”“怎么?妈?你们还没有断绝要我改嫁的念头呀?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志吗?”“好了,好了,别说吧!都是你的命!”韩夫人嗟叹著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园,巧兰心念更决,意志更坚。深夜,她站在元凯的遗像前面,许愿似的祝祷著:

“凯凯,凯凯,我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说什么,也不管我父母说什么,我绝不改嫁!凯凯,凯凯,我生不能与你同衾,死当与你同椁,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话才说完,巧兰就听到窗外一声清清楚楚的叹息,那叹息声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兰不能不认为有个相识的人在外面。毫无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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