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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梅惟清了清喉咙,「……只是暂住在他的地方而已。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我早就……」
大概失血过多倒在路边没呼吸,都没人会发觉吧。他默默想着没说出口,不自觉咬紧了唇。
喇叭重响一声,吓得路边某对试图把握最后一秒闯越黄灯的情侣,忙又缩回人行道,一脸无辜……其实吓到的不只他们而已。
绿灯了,手煞车放下油门重踩,车子很快又急驰出去。
「那……」发觉声音还是有些哑,梅惟又轻咳一声。「那爸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背脊在深秋时沁满薄汗,但好不容易父亲主动开口,他无论如何不想重回方才的僵寂,于是又结巴的努力起个话题。其实也是一直悬在心上的疑问。
「认识?谈不上。爸还在T大教书时,他曾经来旁听过刑法课,如此而已。他很善辩,虽是就读商学院,表现却压过了法学院的学生。」
「啊……」梅惟吃惊的张大嘴。想都想不到……原来爸爸和韩斯梵是……师生关系?
「还有个姓郭的女孩,都会和他一起来听课。她十三岁以全国第一名考进商学院,两年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应该也在他底下做事吧……可惜。」
梅惟已经惊讶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梅宸罡淡瞥他一眼,又道:「你记得六年前T大那个事件吗?」
他一愣,点了点头。
当年新闻闹得很大,一个被法律系女友背叛抛弃的男学生,突然拿着汽油桶冲进旧情人与情敌上课的教室对人就泼。
当时父亲刚巧在隔壁教室教课,被尖叫喧哗声引来,立即用一记击在后颈的手刀将准备点打火机的发狂男子击昏,也幸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灾难。
「那时他也在,就坐在受波及的上课人群中。那一幕他全都瞧见了。」
「喔……」难怪在那之后韩斯梵会盯上父亲,百般寻衅只为一战以分高下。梅惟懂了,垂下眼睫默想一会,极轻的叹了口气。
好险,好险爸就在隔壁,并及时赶上了……尽管有能力阻止的人还有一个,而且从头到尾皆在场。
「他是没有心的人,大概是生长环境需要如此。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爸爸意思。」梅宸罡道,车子一个右变,驶入被扶疏枝叶遮蔽了天光的山间道路,速度始终不减。
「离他越远越好。明白吗……惟,别跟他再有任何来往。」
梅惟模糊点头,飘开眼,有些恍神的看向窗外。
几个月不见,路面新铺了柏油,车子行驶起来更顺畅了。
很快的,「梅园」两字在远处浮现,逐渐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他还独自站在路旁林丛间,与那块石碑遥然相对。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它跟前,里头人影闪动,似有笑语传出。
仿佛……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那天美术馆之约,爸爸……是不是故意不来?」
等到他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问出了口,收也收不回了,不由得尴尬的咬住唇。
「故意?你胡说什么。」梅宸罡表情不变的直视前方,「爸临时有事,才改叫李司机去接你,没想到……」他一顿,深沉的眼眯了起来。
「……原来他一直有酗酒的习惯?常常醉酒睡过头,甚至在酒后开车,这次更离谱,倒在车上醉得不醒人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话。」
「……」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说?」
说?跟谁说?梅惟想着,仍是沉默。
「若不是出了事,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梅家不允许有怠忽职守、搞不清楚自己本分的佣仆存在……其他人也一样。看来爸的确是太少回来了。」
车子在雕花大门前煞住,梅惟还在思考那句「其他人也一样」是什么意思,就见父亲迳自用遥控器开了大门,而不是由值班室驻守的警卫负责开启。他略觉怪异,抬头一看,只见守卫室里竟空荡荡的,没人待在里头。
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异样感越来越深,尤在那大片深秋里积满枯枝落叶,明显久未整理的庭园落入眼底时,达到了最顶点
「爸……」他欲言又止,被那冷清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完美主义的爸,怎么可能任由钟爱的花园荒废成这样?园丁和花匠们呢?
「最近几个月太忙,一直没空找新的园丁来整理。」看穿儿子所想,梅宸罡淡道:「明天再开始徵人吧,连同司机、警卫、厨师一起,至于批扫和整理家务的女佣,请两、三个钟点的负责就好。爸把佣人房都清空了,你想另辟画室的话就拿去,随便你使用。」
什么意思?梅惟愣看着萧条的林木,再慢慢移至即使车子已驶入库房,仍旧门扉紧闭、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的巍然大宅,哑口无言。他有点懂了,虽然理智仍不敢置信。不会吧,这太夸张了,难道爸真的……
「为什么……什么时候……」他喃喃低语。
「为什么?」梅宸罡重复道,仿佛他问了个奇怪问题。「早就该全部撤换掉了,人数也要精简,用不着那么多人。连自己主子失踪都无动于衷的下人,留着干什么?」他仍是淡然语气,熄火下了车,走至儿子身旁提起他脚边行李。
「你被绑的那晚,爸人已经不在台湾,帛宁他们也以为你早就被李司机接回家,自己独自待在房里。直到隔天晚上,芷砚才觉得不对,打了电话给我。」
芷砚……梅惟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底浮现起一张淡漠的容颜。和尘封在记忆深处那张一样美丽,冰冷,可是……似乎又有一点不同。对他视如不见,但也没有敌意。
她现在应该不在家吧?他约略记得他计划今年暑假赴奥地利的音乐学校,当一年交换学生的事。她的琴音和人一样,很冷,却很美,他小时候练武练累了,就常常躲在面向庭院的窗户下偷听。
「爸从日本回来,问清楚事情后,当晚就要他们全部走路。」按上车门遥控锁,梅宸罡转身走向库房。
全部……梅惟跟上那道背影,手心有些泛冷,没想到父亲竟做得这么绝。「那……难道连……都……」他顿住,吐不出那个名字。
「没有。」梅宸罡知道他想问什么的接口:「虽然问题全是由她而起,不过……毕竟她在梅家待了四十年。她有心脏的老毛病,我让她先回南部歇息,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杨婆不在,厨师、佣人不在,家人中唯一会厨艺的芷砚也出了国,那……爸等在家的日子里,三餐谁来准备?梅惟脑中第一个浮出的思绪居然是这个。
杨婆是梅家数十年的老总管,所有大小杂事都听她调度。实在无法想像,少了她的这幢大宅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她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
应该是「厌恶」吧,只是有时候不知为何,他会有那其实是一种「恐惧」的错觉……
「……然后,」梅宸罡续道:「你人就突然回来了,还和帛宁起了冲突。」
梅惟脸色一白,想起那个晦涩的夜。他控制不了自己血液里的冲动,脑子昏乱却又清醒的那个夜晚……有些场景仍鲜明在目,有些却已模糊得回想不起,只余下一片红雾。
「可是……我没有看到爸……」
「当然,那时我已经出门去处理你的事。再回来时,家里已经面目全非,你也从此没了消息。」
「对不起……」梅惟垂首走在父亲身后,踩上蜿蜒至门前的石砖小径。双唇蠕动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道:「那、那帛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左脚……」
梅宸罡沉默一晌,道:「爸也不知道。」
「啊?」梅惟愕然抬起脸,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种回答。
「帛宁的脚稍微能走路后,就突然从医院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回来,不用找他。他没去学校,连向来重视的社团大赛都没参加,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好看的眉微微皱了下。「……你们两兄弟在搞什么?连这种事都说好一起?」
「我……他……我不晓得……」他不由得语无伦次。
帛宁也……「离家出走」?那个养尊处优惯了,高傲自信的少爷?
震撼的消息接二连三而来,梅惟头有些昏眩,不过几个月没回来啊,时序也不过由春转为秋,怎么家里就变了这么多?
「大概是受了刺激吧。爸知道你从小就习惯让他,但做得太过了。」梅宸罡拿出磁卡刷开大门,垂目道:「不过一样是离家出走,爸就比较不担心帛宁。至少他还留了讯息,说他会回来,个性也没你这么别扭。」
「爸……」他哑声轻唤,喉头一阵酸涩。
「虽然刚才打了你,但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应该是爸欠你一句道歉……」大掌伸出,胡乱揉了揉变长的柔软发丝。
「对不起,那时让你受委屈了。」
梅惟睁着眼,感觉头上的温度难得多停留了下,没有马上消失。爸的掌心……好热,和他向来微凉的手脚不同。
门扉开了,屋里的灯受了感应,自动亮起,柔和的晕黄光线衬得一室温暖。连装潢都不一样了……梅惟有些难为情的,想起客厅那些几乎被他和帛宁破坏殆尽的家具摆饰。
「欢迎回家,惟。」
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说道。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突然升起的一股冲动,跨前一步,轻拥住那坚韧的腰身,泪水渗出眼眶。
环起的双臂在男人全身僵硬前很快就放开了,血色像涨潮般,哗地大片涌上单薄的双颊。
怎么会做出那种幼稚举动,老早不是可以理直气壮跟父母撒娇磨蹭的年纪了……
「对、对了,爸的伤口还没处理……我……我去拿药箱。」
梅惟无措的抹了下眼睛,感觉双颊好烫,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红得不像话。急忙转过身,一溜烟上了二楼。
梅宸罡静默看着楼梯转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有当双眼轻轻闭起时,覆去了那一闪即逝的深沉痛楚。
那是一种会让人发狂的痛……
你永远不会明白。
6
在睽违近八个月后,梅惟重返学校念书。
尽管已经徵了新司机,但只要父亲有空,仍会亲自接送他上下学。
和三年多前一样突然,父亲辞了在日本的教职,接受台北某所私立大学的邀请出任客座教授,工作重心又全部移转回台湾。
不同的是,父亲现在任教的学校不但离家较近,也不须负责行政事务,比起之前在T大时的繁忙,现在他明显多了更多闲暇,不但晚上都能回来共进晚餐,假日时也常常待在家里。
这一切,都像是梦一般。
虽然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加上帛宁、芷砚都不在,餐桌上往往是他和父亲各据一方,交换天天不变的问答后,各自默默用饭,然后进食较慢的他看着父亲离席。假日也是一样,父亲若不在道场,便几乎是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用餐时间才会出来。
他知道,其他父子相处的模式,和他们都不同。但对他而言,只要知道这个空间里有那个人在……就够了。
鞋柜里,多了父亲惯穿的皮鞋;客厅沙发上,偶尔有父亲随手搁置的小书,总是房门深锁的书房,现在常有灯光透出。每当他从户外画画归来,看到车库里父亲的轿车正静静停驻,一股安心感便从胸口涌上喉头,进屋的步伐突然踏实起来。
真的……只要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不敢,再期望更多。
「惟。」
「……嗯?」
「爸爸中午有事,沈司机会来接你。」
「喔……嗯。爸再见。」
难得开口,原来是要说这个……梅惟下了车,一直走到校门口才回头,远处巷子口已是空空荡荡。
他嗒然若失的凝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叹了口气。
是错觉吗?爸最近似乎越来越沉默了,表情也越来越少。将他带回家那天的「陌生」形象,仿佛就这样遗留在当时,再也不曾出现。
不过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无比怀念……就连那几下耳光也是。第一次被人扛在肩上,第一次被揉头发,和一次那样搂住一个人的腰。那温度,现在仿佛还残余在他皮肤上。
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的心脏曾经如此接近……
「喂!你就是梅惟?」
「啊?是。」他吓了跳,回过神来。朝出声处看去,一个穿着别校制服的陌生女孩正盯着他胸前的姓名瞧。
「骗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厉害嘛。」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他。「打败我男朋友的真是就是你吗?你是不是有偷用什么小人步数?」
梅惟正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旁边已有人代为出声:「就是他没错,不过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打赢嘀。咱家梅惟失踪半年回来后脱胎换骨,文武双全,已经成为本校新一代偶像人物。」
「奉劝你速速抛弃那个逊脚男友吧,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咱们家梅惟用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