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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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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飞跑着,它的光滑的皮肤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门大开,他有些惊诧,汗毛森森直立。由于一直夜行,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一踏进门槛,他就看到东间房门的正中立着一人,正要逃走,腿却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浅淡的血腥味后边,奔涌而来了金菊的亲切、凝滞的味道。昨夜的噩梦如同电光在他心灵深处一闪而过,他扶住门框才免于摔倒。
  他从灶口附近摸到了火柴,双手哆嗦着,连划三根,才燃起一点火苗。在动荡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门框正中的金菊紫红的脸庞,凸出的眼球,耷拉出来的舌头和高高隆着的肚皮。
  他举起两只胳膊,好像要去搂抱金菊,整个身体却像墙壁一样,向后,沉重地倒了。
  ■第十二章
  乡亲们壮壮胆子挺起胸膛
  手挽着手儿前闯公堂
  仲县长并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猪狗牛羊
  ……瞎子张扣鼓动群众冲闯县府时演唱片段,这已是蒜薹滞销后七日,街上蒜薹腐烂,臭气冲天
  一
  高羊仰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拉开就呼呼地睡过去了。他做了许多噩梦,起初是梦到了一条狗慢慢地咬着自己的脚踝骨,它一点点地咬,一点点地舔,好像要从那儿把他的血、骨髓全部吸光。他想抬脚踢它,脚抬不起来;他想挥拳打它,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他又梦到自己被关在大队部里一间空房里,原因是他没把娘的尸体送县火葬场火葬,而是直接埋在了地里。娘的头光溜溜的像个葫芦,门牙脱落,满嘴里都是血。两个四类分子把娘抬到家里来,已是夜里10点多钟。他点亮油灯,问那两个四类分子是怎么回事,他们麻木不仁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便一个跟在另一个的身后,悄悄地走了。他把娘背到炕上,哭着叫着,娘睁了一下眼,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就歪头死去了。他扑到娘身上,大放悲声……
  第40节:娘死了
  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晃着头,口里噗噗地喷着唾沫,那只大手松开了。
  〃伙计,你吵嚷什么?〃在两粒闪烁的磷火下,一个嘴巴低沉严肃地质问他。
  他醒了,明白了。岗楼里的灯光射到走廊里来,哨兵在烦躁不安地踱着步。
  他抽泣了一声,说:
  〃我梦到俺娘啦。〃
  磷火下发出嘻嘻的笑声,说:
  〃梦到娘不如梦到媳妇,梦你媳妇吧。〃
  磷火消逝,监室沉入黑暗。他睡不着了,听到老犯人咈咈的吹气声,年轻犯人嘴唇香甜的吧咂声和魔鬼一般的中年犯人沉重的喘息。
  蚊虫大概已经吸饱了鲜血,趴到墙上休息去了。后半夜时,嗡嗡的蚊鸣消失了。他拉开被子盖在身上,立刻就有无数的小虫在皮肤上溜溜地爬动,整床被子都蠢蠢欲动。他心悸气短,掀掉被子。寒冷袭来,他只好再把被子盖上。他听到中年犯人在黑暗中哧哧地笑。
  娘一歪头就死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会儿正是七月天气,酷暑难挨,当夜就下了大雨,院子里积水成洼,青蛙在墙角上鸣叫。草屋漏雨声在大雨停止后又持续了很久。天亮后,他找出一条破被子,把娘裹起来,扛在肩上,操一把铁锹在手里,偷偷地出了村。他不敢把娘埋在公墓里,那里埋葬着贫下中农。他无钱送娘进县城火葬场,又不敢也不愿把娘和贫下中农埋在一起,让她的鬼魂也受贫下中农管制。
  他扛着娘走了很远,来到天堂县和苍马县的交界处。这里有一块无主的生荒地,荒地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顺溪河里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被连根拔出的庄稼。他扛着娘过河时,河水淹到他的脸膛,湍急的河水冲激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过了河,他把娘放下。娘的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娘张着嘴瞪着眼,稀疏的雨点打在她胀得光溜溜的脸上,吐噜吐噜滚动着。娘的脚从被子里伸出来,鞋子不知何时脱落一只,娘穿着一只破鞋,赤着一只脚,赤脚呈青白色,牛角形状,上边沾满沙土。他跪在地上,干嚎了两声,心中犹如刀绞,眼睛里却无有一滴泪。
  他在荒地转了一圈,选择了一块高地,便操起铁锹,开挖墓|穴。他小心翼翼地把野草带土铲起,放在离墓|穴较远的地方。然后下挖。挖到约有半人深时,灰色的砂礓土里,便渗出清清的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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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娘扛到墓|穴边上,放下,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大声说:
  〃娘!天降大雨,掘坑见水,儿无力置买棺材,一条破被,裹娘身体,娘,您……您就将就些吧!〃
  他把娘的尸体小心翼翼放进坑里,到远处薅来一些青翠的草,盖在娘的脸上。然后便填土入坑,为了防止暄土过剩,他填一层土就跳到坑里踩一次,踩着娘的身体,他眼里流泪,耳朵里如有黄蜂鸣叫。到最后,他把那些绿草又移过来栽好。抬头看天,天上乌云聚合,血红的闪电如疾速的游蛇,在云团里飞窜着,凉风飕飕,掠过原野,高粱和玉米叶子像绸布条般飞飘着,田野里充斥着巨大的喧哗。站在娘的墓边,他回顾。北有大河,东有大渠,西边是无穷的旷野,南边是雾气升腾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低声说:
  〃娘,您占了一|穴好地!〃
  爬起来,心里已不难过,只有一阵阵钝痛,骚扰在胸口。他提着铁锹,再次涉越小河,河水暴涨,淹没了他的下巴……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皮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洞,顶棚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扇,所以,夜晚的清风还能吹进来一些,使监室里的犯人不至于憋死。
  他排除杂念,继续回忆往事。他涉过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田野里回荡着浪潮奔涌的巨响。回到家后,他脱得一丝不挂,把破衣衫拧干晾起,屋里到处滴漏,尤以房檐与土墙接合处最甚,红殷殷的污水沿着墙壁哗哗地往下流着,地上泥泞一片。起初他还找来破盆烂罐接那雨水,后来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随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着,两眼望着铁窗外那一线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辈子当中最不走运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着积污纳垢的梁木,望着被雨水灌出来跳到锅台上蹲着避难的老鼠,很想悬梁自尽,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阳光射出,他穿上半干半湿的衣服,跑到院子里,看看被急雨抽打的坑坑洼洼的房顶,心里忧愁得厉害。治保主任高景龙带着七个手持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冲进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们都穿着高筒黑雨鞋,都披着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着高粱篾片编织成的尖顶大斗笠,排成一条线,像一道可怕的墙壁。
  〃高羊,〃治保主任说,〃黄书记让我来问问你,你把你娘……那个老地主婆,偷偷地给埋了?〃
  高羊吃惊很大,他想不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想不到大队里对一个死人还如此关注。他说: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这样的大雨,怎么能运到县里去?〃
  治保主任说:〃我不跟你叨唠,你有理去跟黄书记说吧。〃
  〃大叔……〃高羊双手相握,点头哈腰作着揖,〃大叔……您就高抬贵手吧。〃
  〃走吧,听话没有你的亏吃。〃治保主任高景龙说。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走上来,用枪托子捣了捣他的屁股,说:
  〃快走吧,伙计!〃
  高羊回头说:〃安平,咱弟兄们……〃
  安平又捣他一枪托子,说:
  〃快走吧,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大队部里早摆好一张桌子,黄书记坐在桌子后边抽香烟。四壁墙上,红光闪闪,照得高羊心惊胆战。站在黄书记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黄书记和蔼地微笑着,问:
  〃高羊,你胆子不小啊!〃
  〃大爷……我……〃高羊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黄书记说:〃起来起来!谁是你的大爷?〃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脚,说:
  〃滚起来!〃
  他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县里的规定,死了人都要火葬?〃黄书记问。
  〃知道,知道。〃


  〃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黄书记……〃高羊说,〃下这么大的雨……离县这么远……我又没钱付火葬费……又没钱买骨灰盒……我想,反正火葬了回来还要埋在地里堆坟头,一样占耕地……〃
  〃你还挺有道理嘛!〃黄书记说,〃好像共产党还不如你高明。〃
  〃黄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第41节:死了火葬
  〃你什么都别说!〃黄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去把你娘扒出来,送到县里火葬。〃
  〃黄书记,求求你,饶了我吧……〃高羊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俺娘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死了,埋了,就别折腾她啦……〃
  〃高羊,你的思想不对头啊!〃黄书记说;〃你娘解放前靠剥削为生,享尽了荣华富贵,解放后接受管制,劳动改造,是完全应该的,死了火葬,也是完全应该的嘛,我死了也要火葬嘛!〃
  〃黄书记……俺娘说解放前她连顿饺子都舍不得吃,起五更睡半夜,积攒了点钱买地……〃
  〃你要翻案?!〃黄书记愤怒地说,〃你是说共产党土地改革搞错了?〃
  高羊的后脑勺子上挨了一枪托子,他眼前金花飞舞,一头栽倒,嘴啃着了青砖铺就的地面。
  民兵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治保主任抄起一根光滑的木板,左右开弓,抽打着他的腮帮子。他听到自己的腮呱唧呱唧地响着。
  黄书记说:〃把他关到西屋里去!戴子金,你去广播室吆喝吆喝支部委员让他们快来大队开会。〃
  高羊被关在大队部西边的一间空屋里,两个民兵坐在一条板凳上,怀抱着大枪,看守着他。天空雷声隆隆,大雨犹如瓢泼,密集的雨箭射击着大队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和屋顶上的红瓦,发出不间断的杂乱轰鸣。
  高音喇叭嗤嗤啦啦响一阵,然后,响起了戴子金的呼叫。戴子金呼叫的名字高羊都很熟悉。
  一个民兵说:〃高羊,你小子闯了大祸了!〃
  高羊说:〃小叔,我没把俺娘埋在咱大队的土地里啊!〃
  那民兵说:〃烧不烧你娘已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瞪着惊惶的眼睛问:〃什么是大事?〃
  〃你不是替你娘翻案了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村里人都知道,俺爹是个有名的吝啬鬼,他一心就是攒钱置地,攒钱置地,俺娘买斤青萝卜吃都要挨他的揍。〃
  〃你跟我说也没用。〃那民兵懒洋洋地说。
  当天晚上,冒着大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大会的情景高羊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雨声和着口号声,从傍晚响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他被几个民兵捆在一条长板凳上,脖颈上挂着四块砖头,连接四块砖头的是一根细麻绳,他感到那麻绳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割着脖子,随时都会把头割下来。下午,治保主任用钢丝拧住他的两个大拇指,把他吊在钢铁的房梁上,他也没觉到有多么痛,只是在身体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汗水咕嘟一声就涌了出来。
  〃说,把地主婆埋到什么地方了?〃
  他摇了摇头。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块无主的荒地和那条湍急的河流,移栽过的青草一直被雨水浇着,连个蔫都没有打,他留下的脚印也被大雨滋平,只要他不说,娘就安眠了。他发誓,哪怕被打死,也要坚守住这个秘密。
  这决心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当治保主任把一根生满硬刺的树棍子戳进他的肛门里约有两拃深时,他惨叫着:
  〃大叔……饶了我吧……我领你们去挖……〃
  治保主任把沾着血迹的木棍抽出来,说:
  〃埋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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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望治保主任黑糊糊的脸,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两眼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说:〃娘……儿今日跟你一道去了吧……〃他低着头往墙壁上猛撞过去,两个民兵把他扯住了。
  一阵愤怒之情十分不恰当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声嘶力竭地号叫着:
  〃兄弟们,爷儿们,俺高羊从小没干一丁点儿坏事,你们与俺无怨无仇,凭什么这样折腾俺?〃
  治保主任眼里流露出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但他还是坚定地说:
  〃这就是阶级斗争!〃
  治保主任没有再打他,民兵们也没有再打他。
  夜里,他继续被关押在空屋里。两个民兵抬来两张长桌子,躺在上边,原说是轮班睡觉,但到了半夜,却都呼呼地睡过去了。
  空房是木格子窗户,如果想逃跑,飞起一脚就可以踢破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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