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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话,廖亚凡兴冲冲地闯进来。她穿着新羽绒服和棉皮靴,站在病床前转了一圈。
“怎么样,好看么?”
方木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衣服还勉强合身,就问道:“鞋子合脚么?”
“还行。”廖亚凡倒是挺大度,“稍微有点大,不过没关系。”
“方警官很细心。”江亚笑着说,“亚凡够幸福的。”
廖亚凡粲然一笑,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方木。方木慌忙垂下眼睛,看看手表说:“那我先走了,下午还得上班。”
说罢,他和江亚挥手告别,走出了219病房。刚迈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方木回过头,廖亚凡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我送你出去,顺便把衣服换下来。”
“换了干吗?”方木稍稍挣扎了一下,“就这么穿着吧。”
“不,干活时穿这个怪可惜的。”廖亚凡低头瞧瞧光可鉴人的皮靴,“反正医院里也不冷——下班后再穿。”
“行,随你。”方木无奈地摇头。
直到方木的车开出很远,还能看到廖亚凡在冲自己挥手。漫天风雪中,她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紫色的小点,最后完全消失了。
方木从倒车镜里收回视线,廖亚凡收到礼物时的欣喜若狂让他感到更加歉疚。这个女孩在叛逆、狂躁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卑微到极点的心。
从今天开始,对她好点。
方木对自己说。
大约十五分钟后,和平区法院的大楼出现在前方。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交通显得有些拥堵。在一个路口足足等了五分钟后,绿灯终于亮起。方木刚踩下油门,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瞄了一眼,是同一监护小组的同事,他拿起耳机塞进耳朵,又按下接听键。
“喂?”
“快回来,出事了!”
方木心头一凛,脚下也猛然发力。吉普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晃了一下,风驰电掣般向和平区法院驶去。
方木一直把车开到法院大楼门口,跳下车的同时,他向停车场方向扫了一眼,那辆黑色商务车还停在原地,车门却大开。是什么让他们慌张到连车门都来不及关?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上午还戏言让“城市之光”把任川宰了得了,不会这么邪门吧?
方木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楼上跑。刚跑到二楼,就看到几个法警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团团乱转。方木抓住其中一个,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一晃,厉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法警一脸惊慌,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你们的人说……任川失踪了。”
方木骂了一声,指示法警立刻封锁法院大门,任何人都不许出去。这时,杨学武的电话又打进来了。电话刚一接通,他就直接告诉方木,从手机定位的结果来看,任川的手机还在法院里,位置在大楼东侧。手机呈接通状态,但是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隐隐的水声。
方木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着,转身向四楼跑去。跑到三楼缓台的时候,正好看见负责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从楼上跑下来。看得出他精神高度紧张,手里拎着的九二式手枪机头大张。方木急忙拦住他询问情况。后者已经跑得说不出话来,按着胸口喘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把情况说明白。
大约十分钟前他见任川还在办公室里看案卷,一切平静如常,就留到楼梯间抽烟。一根烟还没抽完,忽然接到专案组的电话,说任川的手机突然拨通了那部专线报警电话。他立刻返回任川的办公室,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他慌了神,急忙通知楼下接应的同事立刻上楼搜寻任川。
“他们俩呢?”
“应该还在楼里。”
方木让他用步话机联络其余两名同事,搜查三楼到一楼,重点放在东侧的卫生间里,自己则快速跑向四楼东侧卫生间。
这是距离任川办公室最近的一个卫生间。然而,卫生间里空空如也。方木迅速查看了一下,没有搏斗和厮打的迹象。他吸吸鼻子,在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中,似乎也没有乙醚之类的残存气味。
他没有多停留,拔腿又向五楼跑去,东侧卫生间里也是空无一人。此时,方木已经跑得两腿发软,他不敢休息,咬着牙,沿着楼梯直奔六楼而去。
刚跑到六楼的卫生间门口,方木手机又响了起来。
“找到他了,二楼东侧卫生间。”同事的声音如释重负,却透着一丝怒意,“那混蛋没事!”
方木应了一声,感到浑身的毛孔瞬间张开,汗水一下子就湿透了衬衫。
他靠在墙上喘了几分钟,才迈开酸痛的双腿,慢慢地下楼。
刚转入二楼走廊,方木就看到杨学武带着几个人大步走来。他的脸色铁青,见到方木也只是微微点头,低声问道:“人呢?”
方木指指东侧卫生间。小组的其他三个同事站在门口,脸色悻然,见杨学武过来,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杨学武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进卫生间。任川一脸紧张地靠窗而立,手里还捏着那部惹祸的手机。
杨学武一脚踢飞了摆在门旁的水桶,半桶清水哗啦一声泼洒出来,转眼就流到了任川脚边。
任川本能地躲开,却没躲过杨学武的手。他一把拽住任川的衣领,鼻子几乎要凑到对方的脸上。
“你搞什么鬼?”杨学武的声音虽低,却透出刺骨的寒意,“玩我们,是吧?”
任川的脸憋得通红,连连否认:“不小心按到的……?刚才上卫生间……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大家急忙上前把杨学武拉开,生怕他会动手打人。杨学武甩开众人的手,先是四下扫视一圈,最后从紧抿的嘴唇里蹦出几个字。
“继续吧。”随后,他伸出一只手,冲任川点了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方木始终抱着肩膀冷眼旁观,看杨学武离开,也招唿小组的另外三个同事下楼。
回到车里,两名同事忍不住大骂任川。方木的心情也很不好。任川摆明了是在考验警方的反应能力,否则不会从四楼跑到二楼去上卫生间。他既要依靠警方的保护,还不信任警方。估计“城市之光”发出的死亡威胁已经快把他折磨的精神分裂了。
终于挨到下班,五点之后,法院大楼内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很快,方木就看到任川提着公文包走向停车场,身后是那个依旧板着脸的警察,紧跟着任川坐进了他的蓝色马自达轿车。
方木拍拍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的同事。随即,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和平区法院。
一路无话。半小时后,任川和监护小组回到了任川居住的蓝岸名苑小区。
A座17号楼下,一辆白色面包车早已停在车位上。随着黑色商务车驶近,面包车前灯闪烁了几下。商务车也作出同样的回应。
停车后,方木下车,任川把车锁好之后,老老实实的帖在楼门前,等待面包车上的人。一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和方木打了个招唿。三个人一起上楼。
电梯停在18楼。三人鱼贯而出,任川打开家门后方木先进门,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一番后,对站在客厅门口的任川和那个警察说无异常。
任川这才脱鞋入室,把风衣和公文包甩在茶几上,随即,整个人就缩在沙发里不动了。
方木掏出记录本,和那个警察交接后,抬眼看看任川,说了句先走了,就准备出门。
忽然,任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颇为恳切地说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聊几句?”
方木有些惊讶,想了想示意那个警察先下楼。
“麻烦你告诉那三个哥们,不用等我了。”
那警察看看任川,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去。
任川关好房门,冲方木笑了笑,指着餐厅里的椅子说:“坐吧。”说罢,他就自顾自地忙活齐来,几分钟后,一瓶威士忌、冰桶、两个杯子、一盒中华烟和烟灰缸已经摆在餐桌上。
方木一直没动,直到任川往自己面的杯子里倒酒时才抬手阻止他。
“对不起,我不喝酒。”
任川也不勉强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加冰之后一饮而尽。方木看着那张脸从苍白慢慢变得潮红,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呵呵,公检法不分家。”因为酒精的作用,任川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我忧几个朋友在公安系统,也听过你的大名。”
对这种客套话,方木既没表示出谦虚,也没欣然接受,接着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任川没说话,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又把烟盒推向方木。
“是这样,我听说你在专案组里负责给那个凶手做心理画像。”任川深深地吸进一口烟,“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城市之光’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没动他的烟,面无表情地说道:“男性,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身高在170至175cm之间,体重在75至80公斤左右。”
方木一开口,任川就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最后,满脸仍是期待的表情,见方木低头点烟,似乎再没有开口的意思,脸上的希望瞬间变成失望。
“就这些?”
“对,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方木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也许将来会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什么时候?”任川打断他的话,手中杯子也重重地顿在桌面上,“等他把我干掉之后?”
方木不再说话,默默地盯着他吸烟。
任川也自觉失态,坐着踹了半天粗气之后,忽然裂嘴笑笑。
“抱歉,我有点失控了。”他又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请你理解我,等死的滋味……太他妈不好受了。”
“我理解你。不过,情绪再机动也无济于事。”方木平静地说道,“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只要你服从我们的安排,别再玩什么花招,我们可以保证你没事。”
任川听出方木的弦外之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他尴尬地笑笑,低声说:“下午的事……实在抱歉。”
方木移开目光,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个‘城市之光’为什么要杀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边的人翻来覆去地捊了好几遍,还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谁。”
“你不用费那个劲了。”方木说道,“他不是你认识的人,甚至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杀我?”任川瞪大通红的双眼,“就为了那个判决?”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显然已经默认了他的结论。
“操!”任川一脸愤懑加无奈,“那可真他妈是冤枉我了。”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绝对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脸地说道,“那判决是审判委员会定的!”
方木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任川为什么觉得委屈了。
所谓审判委员会,是我国特有的审判组织形式。也是法院审判工作的一个集体领导组织。通常,审判委员会可以讨论以及决定重大、疑难案件的结果。换句话说,审判委员会可以改变合议庭做出的判决,且合议庭必须服从,并以合议庭成员的名义发布。按照中国现行法律,审判委员会实行集体负责制。这个“集体负责制”意味着,没有人需要为决议负责,出了事,由“集体”扛着。
“我们那个破法院,上头放个屁都当响雷听着。”谈到齐媛案,任川满腹牢骚,“今年,有家权威法制刊物发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动不应被社会舆论绑架》。我们院那个重视啊,专门组织法官们学习、讨论、写心得体会。让我们不要被社会舆论左右,必要时,要敢于对舆论说不。齐媛的案子起诉到法院之后,我是真心觉得小姑娘没说谎,那老太太就是想讹俩钱,弥补一下经济损失。所以,我最初拟定的判决时小姑娘没责任。可是,坏就坏在这案子的社会反响太大,院里讨论了一下,决定拿这个案子开刀,说是坚决维护司法机关权威。你们不是嚷嚷着小姑娘是见义勇为么?好!我们就判她给赔钱给老太太,让你们知道知道,法院究竟是谁说了算!”
任川越说越气,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满是飞沫。
“我找领导谈了好几次,说这么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干。领导说没事,司法权威大于个人利益,出了问题有审判委员会担着——担着个屁!最后还不是我他妈背这个黑锅!”
听罢,方木点点头。对于这个判决的形成过程,外界乃至新闻媒体是不可能了解的。不管任川对判决结果的意见有多大,最终仍然要以他所在的合议庭为名发布。面对镜头时,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的也是能是他。
想到这里,方木有些同情这个委屈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