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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色无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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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说新皇都应该搬进承德宫的,但明泉知道自先皇死后,高绰君一直在那里徘徊,她自然不方便过去,所以还是住在明泉宫。幸好当初她得宠,所以明泉宫距离也不远。

“高叔叔,”她摒退左右,和他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如霜鬓发,黯然道,“父皇一生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也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但如果说父皇一生最宠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高绰君脚下颤抖了下,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母妃死得早,常太妃再亲近究竟是外人。而父皇,即便是别人眼中的高高在上,却是我心里唯一可亲的人。”先皇对她宠爱至深,怕她无母亲照料,便常常带在身边,连议政也不例外。人人都知皇上三子三女,却独宠明泉。

“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甚至亲自给我挽了发……那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手啊,绑起头发来笨拙得要命。”最后还是捆成一束在脑后,她埋怨自己看起来像村姑,却怎么也不愿旁人重梳。

“他喝着粥……笑我比男孩子还粗鲁……说是留我留得太久了,日后不好婚嫁。不过幸好是公主,就算再老个十年八年也还会有人要的……”

她撇过头,肩头耸动,许久——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不理我……再也不同我说话,不同我笑……”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停顿呼吸。衾褥上的龙还神气活现,他却哑然而逝,潇洒地连声再见都没说。

“为着他的遗愿,我成了这片锦绣江山的主人。真是好笑,别人夺得你死我活,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即使……我真的很讨厌做皇帝。”

高绰君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睛却又慢慢有了神采。这是他不曾参与的天伦,那两天,他在佛案前祈祷,一刻不曾离开。没送他最后一程,却无怨悔。他宁可他带着对他的牵挂而去,也不要他带着欣慰的笑将他遗忘。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三宫六院吗?还是万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感觉?”她凄然地笑着流泪,“可我知道父皇从来没有在乎过。他最在乎的是,他关心的人活得好不好。所以他勤政,因为他说他要给他爱的人一个太平盛世。他成功了,代价却是那些他所爱的人无法承受的沉重!”

高绰君缓缓地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滑落。

“我不想做皇帝,可是我会做个好皇帝!因为我不能让父皇失望,更不能让我爱的人失望。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所以他做到的事情我一样会做到。我会好好活着,那是父皇对我的爱。我也会好好治理国家,那是我对他的爱。”

她下了步阶梯,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却不如她心的凉透。这番话她憋了许久了,没有跟斐旭说,因为他无法感同身受。没有和常太妃说,因为明白她对先皇的敬大于爱。所以憋着,直到遇到高绰君,这个与她用不同的情,却同样深深爱着父皇的人。

高绰君的哭自无声到呜咽,自呜咽到嚎啕,自嚎啕到嘶哑,再到无声……

她静静听着,用自己的心陪着流泪。

出了这里,她就不能再自称为我,就不再是失去父亲的孩子,而是刚刚登基的皇帝。

天上云卷云舒,变化万端。

她痴痴地看着,直到看不见……

宵小(上)

回明泉宫已是掌灯时分。

精致的两盏龙凤戏珠琉璃九宫灯随着风,在门上摇曳。

斐旭坐在台阶上,下面还铺了一层雪白的狐狸毛毯,银色的发如月光流泻。

“这是朕的寝宫。”她皱眉,不喜欢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这个做祖父的来看看自己的孙女有什么不对。”他笑嘻嘻地站起来,先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帝做得有些窝囊。斐旭轻功极高,经常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先皇也不曾斥责,一切仿佛天经地义又自然不过。可是……难道他就没想过现在的皇帝是女子吗?!

“后宫是皇帝家眷住的地方,若有下次,就别怪朕为了清誉召你入宫为侍臣了。”她威胁道,找了把离他远点的椅子坐下。刚才在石阶上坐了这么久,屁股硌得酸疼。

崔成早在金玉宫外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找人先备下了冰块。此时用锦缎裹起来,见机奉上。

明泉一手接过,敷在眼上。以奴才而论,他的确上尽心又合格的,可惜心思太过活络了点。

“嘿嘿,堂堂右相安莲也不过郎伴,我居然连升六级……这可真是宠冠六宫无颜色了。”

她哼了一声,没心思和他斗嘴。出金玉宫时,高绰君的脸色灰败,憔悴更甚。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番话是好是坏,于是亲自找了医署两个口碑不错的御医住在金玉宫,十二时辰不间断地看护。

她着实不愿大宣朝的明珠自此黯然。

“今天刚好是十五月圆夜,皇上不如赋诗两首来听听。”斐旭打开窗,天上的明月清辉如水,涓涓注入,连明泉胸中的燥烦都暂时压了下去。

她睨着他,似怒非怒,“斐帝师在朕的明泉宫找伶人呢?”

“伶人的小曲儿可不是人人能唱的,”他在她发怒前,赶紧补道,“何况我身为帝师,关心学生的课业很正常。”

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跑进皇帝寝宫考课业,还真是该死的正常!她索性支着脑袋打瞌睡,不理他。

“天上一轮月,学美人婉约。清纱飘似雪,脸蛋白又洁。”斐旭摇头晃脑吟道。

“自明日起,你这个帝师可以发配清凉山砍柴了。”清凉山坐落在皇城北边不远,有数家寺庙,香火颇旺,在京城也素有名声。明泉忍不住睁开眼瞪他,“樵夫都做得比你好。”

“请樵夫大人指点。”他一揖到地。

明泉飞他一个白眼,咳了一声,“朕不擅长诗词。”

他笑而不语。

她看看外面的月亮,又看看地上的光影,沉吟许久道:“望月宫,恨月宫,不见嫦娥万事空,弩张对夜空!瞰人间,念人间,遥想当初溯经年,泪垂似珠帘。”

斐旭古怪地看了她半天,才长长地叹出口气,“皇上还是适合当君主。”

明泉被他说得面上一红,咬牙切齿,“总比你的脸蛋白又洁好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咏鸡蛋呢!”

他笑笑,倚窗又吟道:“寂寞晚春伤景,铜镜婉转风情。一捋青丝化暮雪,年华如箭惊心。缱绻相思何寄,残月抱缺悲鸣。晨梦犹遗仿影,鬓沾枕泪骤醒。空帏无须扫卧榻,云衣繁锦孤伶。弦断不曾再续,谁人回顾浮萍。”

明泉心中触动,良久方道:“这不是你的风格。”斐旭的正经诗词她也曾在父皇那里见过,飘逸灵动,空旷不羁,这样婉转悲戚更像出自女子之手。

“是位后宫女子的词。”他淡淡道。

后宫,数百年来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女子的爱恨情仇和年华生命。她叹息着将窗户缓缓关上,月终究阴寒,看多了,就遍体生凉。

斐旭无声息地离开,只留下一室的冷清。

“皇上,今天点牌子吗?”崔成刻意压低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牌子?”她回头,看到大红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安莲两个字。

“下、去!”她是皇帝,但也是女子啊!难道他们没想过对女子而言,贞节是何等重要!气怒从心底冉冉生起,加上适才在金玉宫的悲伤,她再也克制不住,“崔成,明天就去清惠宫报到!”

崔成吓了一跳,立马跪下,磕头道:“奴才错了,请皇上责罚!”

“错在何处?”她垂下头,额头散下的刘海在脸上挡出一小片阴影。

“奴才、奴才……”他整个人埋在地上,缩成一团,讷讷说不出来。

手边的窗没关严实,一阵细风自空隙里溜了进来,吹在她脸上,冰凉如水。“起来吧。”理智慢慢回来,她嘴角上翘,“责罚什么?朕不过是想让你就近学习张富贵的手艺,等学好了再回来。”

崔成大松了口气,“奴才谢过皇上体恤。”

“恩,下去吧。”

崔成捡起地上的盘子和牌子,跪着后退出去。这主子的性格是越发阴晴难测了,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

崔成去了清惠宫,临走推荐了个同乡,叫严实。明泉见他为人憨厚,样貌端正便留下了。

十一月中旬,狄族少主和北夷王子相继入京,这是明泉登基以来,第一次接见别国王族,因此格外隆重。礼部杨焕之几乎天天盯着她,恨不得她变出三头六臂,无所不能才好。只是两个人的矛盾也日益严重。

“再议!”她霍然起身。

杨焕之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面容严肃,对天子之怒视而不见,“北夷王子入京已有数日,请皇上召见。”

她一拳捶在桌上,镇纸轻抖了下。登基之初,各国也曾派遣使者来贺,不过敷衍于形式,冷眼看她一个女子能坐得稳几天皇位。果然一个月后前太子叛乱,大宣风雨飘摇。那时不知道笑歪了多少看戏人的嘴角,可惜好景不长,先皇埋下的伏笔一一显现,笑到最后的还是她。其他各国自此偃旗息鼓,相安无事。

狄族与宣朝虽不交好,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狄族少主来的有些突兀,所以她故意凉他们几天,想从他们的反应里看点门道。

而北夷……她头疼地皱着眉,向来是宣朝心腹大患,内战乱了十几年,终于由跋羽尉戥坐上了王座,一统各族。而跋羽煌,跋羽尉戥最骄傲最英俊的儿子,这次来大宣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和亲,以保证大宣二十年不侵犯两国边境。

她理解他们的想法,北夷元气大伤,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而宣朝历经几个皇帝的长治久安,正是如日中天。此消彼长之下,凭着两国过去的恩怨,自然要防着他们痛打落水狗。

但理解归理解,不等于接受。她曾问连镌久可否免结亲,仅以结盟形式。后者回答,皇上真能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犯北夷边境?她终是无法保证。

所以这场婚礼她不能推,只能拖着再说。

不知道父皇在天之灵看到她会娶这么多丈夫有何感想。

“皇上,请接见北夷跋羽王子。”杨焕之微微扬高了声音。

“罢了,你安排时间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宵小(中)

一壶清酒,两个杯子。

明泉两只脚挂在扶手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椅子里,青丝披下,悬在椅背上,缠于素裳间。

斐旭进来时就看到这个样子。

她抬眸瞪他,“你又擅闯朕的寝宫。”

他自顾自地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恩,清醇淡雅,回味无穷。难道是月下酌?”

她无奈地坐起身,“斐帝师不如再猜猜这酒的价值?”

“如果是平常人问,我一定回答无价。若是皇上问嘛,臣就只有一个字。”他伸出一根手指。

明泉替自己倒了一杯,“哦?”

“惑。”

“何解?”

“一杯酒解一个惑如何?”

“那要看你的回答值不值钱了。”

“请。”他做了一个手势。

“狄族的来意。”

“皇上的酒真是不好喝啊。”斐旭转着杯子道,“狄族位于我朝西南,民风强悍比之北夷不枉多让,其族长阿修西达与跋羽尉戥并称为雄战双狮,可见其勇猛。他的儿子阿修巍巍虽然没有其父名声,听说也不好惹。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如果你再不见他的话……可能要从户部拨点钱去修城墙了。”

“朕问的是来意。”这些消息她早就知道了。

“皇上也许该问问雍州总督或是……西南军总兵慕流星。”他笑嘻嘻地为自己倒上第二杯酒。

“这样就完了?”她不悦。两个人都远在千里,她找谁问去?

斐旭把杯子凑近嘴巴,“臣在等皇上的第二个问题呢。”

她仰头饮下杯中酒,“跋羽煌的来意。”

不是北夷,而是跋羽煌。

他在桌上缓缓划了两个字。

明泉闭了闭眼睛,心中想道:果然。

“夜深了,斐帝师请回。”

斐旭将酒壶纳入怀中,笑道:“皇上下次要召见臣明说即可,今天幸好是逆风,不然闻不到酒香我罪过可大了。”

“斐帝师也喜欢那个位置?”她不阴不阳地戳着桌面上曾被划过的痕迹。

他朗笑一声,身影已掠出房间。

突如其来的静谧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严实。”

“奴才在。”他从门内转进来,头低得很下,整个背弓得像只虾。

明泉觉得这才是宫里头标准的姿势,而崔成似乎很久都没有做到了。

“朕想出去走走,一个人。”

“遵旨。”严实垂着头倒退出门去,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

等她走出来,他手里已经多了件紫貂领缕金百蝶穿花鹤氅,是比桑进贡的那件,她嫌太过华丽而一直不曾穿,想不到会被翻出来。

将大氅披在肩上,她接过一个宫女手中的灯笼,踏着漫悠的步子延路走去。

天上稀星,地上淡火,与周遭无尽的黑烘托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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