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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拔-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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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solita arringa(又是长篇大论),”他说,“又在吵,跟平常一样。你是来办失踪的卡波尼馆长的案子的吧?他们现在正在争夺他的空缺呢。索利亚托要让他的侄子接手,而学者们则对他们几个月前任命的临时馆长费尔博士有良好的印象,想让他继续干。”
他那朋友在口袋上拍着,想找纸巾,帕齐便离开了他,走进了那有历史意义的大厅。
大厅的天花板上装饰着金睡莲,挂在两面墙壁上的布循减弱了嘈杂。
任人唯亲的索利亚托正在发言,靠着大嗓门控制着会场:“卡波尼最早的信函早到13世纪,一张阿利吉耶里·但丁①写的便条说不定会送到费尔博士手里,送到他那非意大利人的手里,他能鉴别吗?我看不行。你们考过他的中世纪意大利语,我也不否认他在语言方面值得钦佩,作为straniero(外国人)已算是不错的。但是他对文艺复兴前的佛罗伦萨人物的评价熟悉吗?我看不见得。如果他在卡波尼图书馆里碰到一张条子,比如圭多·德·卡瓦尔坎蒂写的,他能够鉴定吗?我看不行。费尔博士,你能够对此发表意见吗?”里纳尔多·帕齐审视了一下大厅,却没有看见那个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尽管他一小时以前还查验过他的照片。他没有看见费尔博士,因为费尔博士没有跟别人坐在一起。帕齐是先听见他的声音,才看到他的。
①阿利吉耶里·但丁(1265—1321),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伟大诗人,作品有《神曲》和(新生》等。
费尔博士静静地站在朱提斯和荷罗斐尼斯①青铜雕像旁边,背对着发言人和人群。
他说话时没有转身,因此很难判断那声音是发自哪一个形象——是永远举着刀子要杀喝醉了的国王的朱提斯?是头发被揪住的荷罗斐尼斯?还是多那太罗②的青铜雕像旁边那沉静瘦削的费尔博士?费尔博士的声音剖开了喧闹,有如激光切开了烟雾,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
“卡瓦尔坎蒂公开回答了但丁在《新生》里的第一首十四行诗。他在那首诗里描写了他梦见贝亚特丽斯·波提那利③的那个怪梦,”费尔博士说,“也许卡瓦尔坎蒂私下也做过评论。如果他给卡波尼家的人写过信,那一定是写给安德烈亚的。安德烈亚比他的弟兄们更有文采。”人们感到尴尬了,沉默下来,费尔博士却神色自若,转身面对着与自己同时代的人群。“你知道但丁的第一首十四行诗吗,索利亚托教授?知道吗?那首诗叫卡瓦尔坎蒂着了迷,值得花那么点时间听听。我只引用一部分:
“夜的最初三小时已逝去
每颗星星都照耀着我们
我的爱情来得多么突然
至今想起仍震撼我心魂。
我觉得爱神正酣畅,此刻她
手里掉着我的心;臂弯里
还睡着我轻纱笼罩的情人。
他唤醒她,她颤抖着驯服地
从他手上吃下我燃烧的心。
我望着爱神离开,满脸泪痕。
①荷罗斐尼斯是叙利亚王尼布甲尼撒的将军,犹太妇女朱提斯为拯救自己的人民杀死了他。故事见(圣经·伪经·朱提斯)。
②多那太罗(1386?一1466),意大利著名雕塑家。
③但丁在《新生》和《神曲》里理想化歌颂的女性,原型为作者早年的情人。
“你们听听,他是如何巧妙地运用着意大利的俗语,他称之为人民的雄辩的俗语:
“Allegro mi sembrava Amor tenendo
Meo core in mano,e ne le braccia avea
Madonna involta in un drappo dormendo。
Poi la svegliava,e d'esto core ardendo
Lei paventosa umilmente pascea
Appreso gir lo ne vedea piangendo。”①
①这一段是但丁的原文,使用的就是意大利俗语,内容就是上面译出的后六行。
费尔博士以清晰的托斯卡纳语音朗诵了但丁的诗篇。诗篇震响在壁画包围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好辩的佛罗伦萨人也无法抗拒。起初是鼓掌,然后便是含泪的欢呼。参加会议的人任命费尔博士做了卡波尼博物馆的主人,留下索利亚托由生闷气。帕齐不知道这个胜利是否叫博士高兴,因为博士的身子又转过去了。可是索利亚托还没有完全罢休。
“他既然是那样的但丁专家,那就让他到Studiolo(研究会)去演说一次吧,”索利亚托咝咝地说出“Studiolo”,仿佛在送费尔博士上宗教法庭,“让他即兴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要是能行,就定在星期五吧。”“Studiolo”一词来自一个华丽的私人书房的名字,其实是一小帮霸道的学者,曾经毁掉过好几个人的学术名声。这群人常在韦基奥宫聚会。为跟他们开会做准备被看做是极大的难题,而在他们面前出现则是一种危险。
索利亚托的叔叔赞成他的提议,索利亚托的妻舅提议表决,索利亚托的妹妹做记录。提案通过,任命认可了,但是费尔博士要保住那职位还得通过研究会这一关。
委员会为卡波尼任命了一个新馆长,却不怀念旧馆长,三言两语就回答了屈辱的帕齐提出的关于失踪的馆长的问题。帕齐令人钦佩地承受了。
像一切办案人员一样,他筛选了种种情况,搜罗有用的东西。谁会因旧馆长的失踪而得利?失踪的馆长是个单身汉,沉静的学者,生活井井有条,受人尊敬,有点积蓄,但不多。他所有的只是他那职位和随那职位而来的在卡波尼邸宅阁楼里居住的权利。
而这位新任馆长,在通过了有关佛罗伦萨史和古意大利语的严格审查之后得到了确认。帕齐审查过费尔博士的申请表和国民健康宣誓书。
委员们收拾提包准备回家时帕齐来到费尔博士面前。
“费尔博士。”
“是,mendatore(长官)?”
新馆长瘦小整洁,眼镜片的上半部是烟褐色,深色服装的剪裁即使在意大利也算是漂亮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你的前任馆长?”有经验的警察总是把他的天线调到令人心惊胆战的波段。帕齐仔细地观察着费尔博士,注意到的却是绝对的平静。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在NuovaAntologia(《新论选集》)里读过他的几篇论文。”博士话语里的托斯卡纳语音跟他的朗诵一样清晰,即使带有口音,帕齐也听不出来。
“我知道最初调查的官员们检查过卡波尼邸宅,想找到张条子——告别条子,自杀条子什么的,却没有找到。你要是在文件里碰上了什么东西,个人的东西,即使是很琐碎的,会乐意给我电话吗?”
“当然乐意,mendatore。”
“他的私人财物还在邱宅里吗?”
“装在两口箱子里,附有清单。”
“我会派人——我自己会来取的。”
“你能够先给我来个电话吗,mendatore?我好在你到达之前关掉报警系统,给你节省点时间。”
此人过分平静。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有点畏惧我;他还要求我去时先通知他。
委员会已使帕齐乍起了羽毛,可他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这个人的傲慢也惹他生气。
他也要气一气他。
“费尔博士,我能够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只要是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的,mendatore。”
“你左手手背有一个比较新的伤疤。”
“你手上也有一个新的结婚戒指:LaVitaNuova(是新生吗)?”费尔博士微笑了。
他的牙齿小小的,很白。帕齐感到意外,还没有来得及生气,费尔博士就已伸出手,说了下去:“腕骨漏斗管综合征,长官。历史研究真是一个危险的职业。”
“你到这儿工作时为什么没有在你的国民健康表上上报腕骨漏斗管综合征呢?”
“我的印象是,mendatore,只有接受残疾补助的人的伤病才需要上报。而我既没有接受补助,也没有残疾。”
“那么你的手术是在巴西做的哆?你就是从那个国家来的嘛。”
“不是在意大利做的。我没有从意大利政府得到过任何补助。”费尔博士说,好像回答已经圆满。
他俩是最后离开委员会大厅的人。帕齐走到门口时,费尔博士叫住了他。
“mendatore?”
费尔博士的身影衬托在高高的窗户前,是一个黑色的轮廓,他身后便是远处的大教堂。
“什么事?”
“我觉得你是帕齐家族的一个帕齐,我说对了吗?”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帕齐以为他指的是最近的一则有关他的报纸报道,那报道极其粗暴。
“你很像德拉·罗比亚①舞俑雕塑里的一个形象,就在圣十字教堂你家族的祈祷室里。”
①15世纪一个以雕塑和珐琅赤祸陶塑造著名的佛罗伦萨家族,此处指安德烈亚·德拉·罗比亚(1435—1525)。
“啊,那是安德烈亚·德·帕齐,塑成了施洗约翰的样子。”帕齐说,辛酸的心里涌起一丝欣喜。
里纳尔多·帕齐离开站在会议厅里的那个细瘦的身影时,有一个印象持久难去:费尔博士不寻常的平静。
那印象马上还要加深。
 第二十章
淫逸与粗俗不断在我们面前展露,使我们熟视无睹,因此看一看我们仍然觉得邪恶的东西对我们会有教益。我们驯服的意识已经软弱成了病态,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它足够的刺激,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在佛罗伦萨,这东西就是一个叫做酷烈刑具展览会的玩意。里纳尔多·帕齐第二次遇见费尔博士就是在这个展览会上。
这次展览会展出了二十多件古典的酷烈刑具,附有详细的解说,地点在阴森的城堡观景台。那是16世纪美第奇家族的城堡,捍卫着佛罗伦萨的南部城墙。参观展览会的人数量之多出乎意料;兴奋像鳟鱼一样在公众的裤裆里蹦跳。
酷烈刑具展览会原定时间为一个月,却持续了6个月,其号召力之大不亚于乌菲齐美术馆,并凌驾于皮蒂宫博物馆之上。
两位发起人原是潦倒的标本剥制人,以前靠吃自己剥制的动物的内脏度日,现在却成了百万富翁,穿了正式的无尾晚礼服,带了展览品到欧洲各地巡回展出,一路春风得意。
大部分参观者都成双成对来自欧洲各地。他们用很长的时间去排队,在制造痛苦的机械之间行进,并以四国语言之一详细阅读刑具的沿革和使用方法。丢勒①等人的插图配合了当时的日记,启发着参观的人在对例如车裂的细节的理解。
①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木雕家。
一个牌子上就是用英语这样写的:
如图所示,意大利王公喜好以铁胎车轮及垫在四肢下的木块做刑具,
把对象在地上碾成数段。而北欧的流行办法则是把对象在车轮上固定,用
铁棒将其身体敲断,再将手脚穿过车轮上的车辐拴住。躯体复杂的断裂提
供了必需的伸缩性,把还在嚎叫的脑袋和身体留在正中。第二种办法更加
精彩,给人满足,但骨髓一旦渗进心胜,此项娱乐立即因之中断。
酷烈刑具展览总能打动能鉴赏凶残事物的人。但是最丑恶的东西的神髓,人类精神丑态的精华却不在铁女架①或犀利的锋刃上;根本的丑态其实就展现在观众脸上。
①一种刑具,是个女人形状的盒子,里面是刀刃。
费尔博士就在这间巨大的石室的微光里,站在光照下的受刑者的吊笼下面。他那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一只镜脚触着嘴唇。他望着人们鱼贯而过,心头漫溢着狂喜。他是面部表情的鉴赏家。
里纳尔多·帕齐在那儿看见了他。
帕齐是在第二次执行那天的不体面任务。他没跟他的妻子一起吃饭,而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张贴新的警告,警告情人们警惕那个他没有抓到的佛罗伦萨的“魔鬼”。这样的警示招贴画在他的办公桌上方很显眼,是他的新上司贴在那儿的,和世界各地的悬赏缉拿招贴画在一起。
共同监视着票房的两位标本剥制人虽然乐意给他们的展览会增加点当代的恐怖,却要帕齐自己去贴,因为似乎谁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单独收钱。几个当地人认出了帕齐,隐在人群里嘘他。
帕齐把图钉钉进蓝色招贴画的四角,固定在出口处的布告栏上,打开了上面的一盏图片照明灯,那里最能引人注意。招贴画上画着一只大瞪着的眼睛。帕齐望着一对对情侣离开。他能够看出,好多对情侣都动了情,他们在出口的人群中彼此摩擦着。他不愿意再见到那种画面,不愿意再出现流血和花朵。
帕齐确实想跟费尔博士谈话。这儿离卡波尼邱宅很近,要去取失踪的馆长的东西很方便。但是等到帕齐离开布告栏时博士已经消失,却又不在出口处的人群里。那儿只剩下他站过的饿刑吊笼下的石壁。吊笼里是个骷髅,像胚胎一样蜷缩着,还在乞讨食物。
帕齐一肚子闷气。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可仍然没有找到博士。
出口处的门卫认出了帕齐,见他跨过绳界离开小径,往城堡观景台阴暗的土地上走去,也没有吭声。帕齐爬到了雉堞旁边,往阿尔诺河对岸的北方望去。古老的佛罗伦萨就在他脚下,矗立在日光里的大教堂巍峨的圆顶和韦基奥宫的塔楼就在那里。
帕齐成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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