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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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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很快的隐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飘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愿靠近……

第八章……………………………………………………………………………………………………………………………………………………………………………………………………………………

休妻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阳断白苹洲。

——温庭筠梦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

三月京城,连下了几日的雨,今天终於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後走在街道,除了要避开屋檐滴下的积水,还有不断撞着他们的人群。

果真是奇景,这汹涌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庙会还热闹,不少小民还携酒带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仆两人往东,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说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门亦提早解散。

任良虽跟着少爷,但心则是一直往西的,过了一道大门坊,他忍不住说:“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迟疑一会兒说:“你想看就去吧!”

“谢谢公子。”任良一溜烟就不见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蓝天。在春天里杀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赞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传统所谓的秋决吗?

“严世蕃又不一样,他那人太精明狡诈,多次死里逃生,若是不趁着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战速决,一定会有意外!”徐阶说。

因此,诏书才下,笔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愿等。因为,严世蕃生,严家就不倒,只有严世蕃死,才能彻底抄查严家,使其永无翻身的机会。

唉!茉兒,因为是你的父亲,虽死有馀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离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两年过去。这期间,因公务在身,他始终无法出京,只能请在江西的郭谏臣逢节便去祭扫。

生死两茫茫呀!虽然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赏识,以二十七岁之龄,录升为侍读,再下一步说不定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学士,窜起之快,如东升的太阳。

但太阳的明亮,却挡不住妻亡的阴影,那孤独的坟,永远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低泣,令他痛到没有一个字能叙述、形容。

严家终至抄家杀头的下场,可这结局不但没有令他解脱,反而有一种陷入渺渺无常的不真实感,再怎麽做,也已带不回逝去的茉兒,不是吗?

两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愿插手严家案的决定。

但之後的每个过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严世蕃违反圣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乡挥金建屋及作威作福,这天大的胆子是怎麽来的,子峻始终想不明白。

在御史押解严世蕃进京受审时,他还大摇大摆地说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贪纵无节制”,再回流放地罢了!

三法司的审官听了十分气愤,花了几夜的时间列出所有严家贪污滥权的罪状,尤其是沈錬和杨继盛两大冤狱,更描述得人神共愤。

这下子,严世蕃可得意了,因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气,这些老掉牙的罪状,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纵许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责皇上用人不当及昏庸吗?

严世蕃笑咪咪地等着自己由三法司走出来。

可行事深沉的徐阶,在几次斗严嵩不成後,也渐渐醒悟到一个道理——旧罪状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别牵扯到皇上。

於是,他们从来往於袁州的江湖人物下手,发现有倭奴海盗的旧部,加上浙闽总督胡宗宪自杀,就顺理成章的给了一个“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

这下可惨了,误国尚可,但叛国可是必死的大罪!

六部中的人,虽觉这“欲加之罪”是牵强了一些,甚至有“捏造”之嫌,但为了对付顽强的严家,不用最猛的手段不行。

严家终於倒了,真正倒了!严世蕃被处死,家产全部没收,严嵩和孙子贬降为民,从此一蹶不振。

子峻再望望天空,太阳微偏,想必严世蕃已人头落地了吧?

回到家中,他很意外父母兄嫂都在,大厅里有着浓浓的茶香,他们很热切地要子峻一块兒谈谈话。

“我以为你们会去西市。”子峻坐在下首说。

“这种血腥事,我在大同看多了,才不去凑这热闹。”子峰已调回京三年,却仍不忘边关之事。他和子峻一样的身高体型,但肤色稍黑,有着武官的架式。

“严世蕃好歹也和我们称过亲家,他虽该死,我们也不能额手称庆,否则有失厚道。”任传周说。

“爹千万别提亲家两字,严家案子还没了结哩!”子峰提醒道,“我才由户部听到消息,严嵩被抄没的财产,有黄金三万两、白银两百万两,等於咱们大明一年的总税收,其他的更别说啦!数不清的田地、房屋和珍宝,恐怕皇上还要再大发一次雷霆哩!”

“这样一来,严嵩要求个善终,大概也不可能了。”徐氏语重心长的摇摇头,“所以,人绝对不能贪婪,更不能作恶,否则遗臭万年不说,还要祸延子孙好几代。”

“你们兄弟几个都要记取这个教训。”任传周教训着,“我很高兴事情告一个段落了,没有姓严的,我们任家就不会一直杵着个疙瘩,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了。”

告一个段落?子峻却不这样认为。严是茉兒的姓,就会永远跟随着他,直到他死,再刻到他的墓碑上——

爱妻严茉兒,生不能白首,愿死能同穴!

子峻在家人欢愉的气氛中,突兀地开口,“爹,娘,孩兒有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够成全。”

“什麽请求?如果是要说媒娶妻,我们自然是一百个成全啦!”子峰看着弟弟说。

子峻没有正面回覆兄长,只严肃地说:“孩兒想赴袁州一趟,将茉兒的墓移至松江的任家祖坟,除了重新厚葬外,还要将牌位迎入宗祠,正她任家媳妇之名,才能年年有人祭扫。”

任传周和徐氏面面相觎,其实对於他这个请求,他们也不觉太意外。

三年前,当他们背着子峻休掉茉兒时,原以为子峻是不忍亲自下手,所以才由父母代作主张,他事後知道,必然感激。但子峻的反应,太令众人震撼,他竟私离“玉虚观”,追回京城,若非道士们与徐阶相熟,迅速通报,在西郊外及时阻止,或许子峻真会闯下滔天大祸。

看他对这桩婚姻的不甘和痛苦,哪晓得他对茉兒真产生了夫妻间的深情至爱呢?

这些年来,抑郁及思念在他的眉宇举止中,始终无法散去,尤其是茉兒的死,更教两老内疚,想说,当初虽为大局着想,但真有必要去休掉无罪的茉兒吗?

对挽不回的事,只有尽力弥补。任传周说:“你和茉兒夫妻一场,如今严家人丁散亡,你迎回来也是应当,她好歹入过任家门,也拜过任家祖先。”

徐氏想的不只这些,又接着说:“我同意你的作法,但为娘的也有一个请求。”

子峻觉得有些讶异,“娘,请说。”

“我希望在你办完茉兒的事後,也能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事。”徐氏见兒子脸色一变,忙又说:“都三年了,你也二十八了,又是皇上侍读,再没一个妻子,怎麽说得过去?上回你舅舅还在训我,说不让你齐家,又如何能治国平天下呢?”

“是呀!我也被人问了许多次,说你什麽时候再娶。”任传周点头附议,“前一回,高侍郎还提到他的大女兒幼梅与子峻无缘,真是可惜,但现在他的小女兒幼兰亦到了及笄之龄,他一心还想要子峻做他的女婿呢!”

“爹,娘,有茉兒在我的心上,我此刻还无法想续娶的事,你们就别费心了。”子峻静静的回答。

“有茉兒在心上又如何?这不妨碍你娶妻呀!”徐氏说:“你总要有个女人替你理家打点、生兒育女吧?”

“我不需要。”子峻想都没想的回答。

“不需要?老天,你以为你在当和尚吗?”子峰受不了弟弟的漠然,出口就说。

复秋忙拉丈夫一把,提醒他的失言。

“和尚”两个字刺激了任传周,他声音稍大地说:“胡闹!我们任家绝对没有当和尚的事!一个堂堂六尺之躯的男人,为个女人牵肠挂肚的,我绝不允许。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说高家这门亲,今年秋天就完婚。”

徐氏怕事情会闹僵,急忙安抚丈夫,又对子峻说:“我们做父母的不是要逼你,一切都为你好呀!也不一定要高家幼兰……告诉我,你喜欢什麽样的姑娘?我们尽力去找,这一回没有人情压力,完全能让你满意,但……但你千万不要说不娶……”

“娘,你真要我娶吗?那麽,你能不能再让茉兒活过来呢?”他一说完,就在每个人脸上找答案,却都是错愕和无奈。

在一室的寂静中,子峻离开了大厅。

在快速地走到月洞门时,复秋赶了上来说:“子峻,我们都很想念茉兒……”

“可不是嘛!在满屋子还有着茉兒的影子时,我怎能娶别的女人呢?”子峻停了一会兒,然後大跨步走回到房内。

不必看,他一定又是去望着茉兒的画像,痴念那首“天步曲”了。唉!又有谁能还他一个茉兒呢?

六月袁州,夏蝉嘶呜。遥远的湖水依旧潋滟,一片连坡的竹林依旧郁郁苍苍,似乎不管人世的变化,兀自挺立着。

严家墓园荒草蔓蔓,已没以前的气势,甚至人未全散,就有被挖掘的迹象。

严鹃的墓是个小坟,盛时孤独,衰时亦qi书+奇书…齐书孤独,就是没有人理睬。

“茉兒,我来带你回家了。”子峻焚香跪拜说。

一旁还有郭谏臣、任良和一些道士、墓工。

挖坟由清晨开始,因墓浅,所以不到中午,就看见那口薄薄的棺木。

“看来,尊夫人埋得很草率,以严家当时的财力,实在不该如此。”一位墓工说。

这麽一说,子峻又觉辛酸起来,但他已学会不流泪。

棺木被抬到地面上,道士扬铃作法,并祈天地神灵,做运棺到松江的准备及仪式。

在过程中,几个墓工在一边低声说话着,不时往棺木望,睑上的表情都很怪异。

任良注意到了,忙过去听,一会兒回到子峻这里说:“公子,那些墓工说,依他们多年的经验,这棺木的重量和感觉,不像里面有东西的样子,他们说……那是空的!”

“空的?怎麽可能?”郭谏臣讶异的说。

子峻的第一个反应是,近三年了,会不会有人移动了茉兒,但究竟是谁呢?

“要不要开棺?我另外有开棺验尸的法器和仪式。”道士说道:“不过,你们要准备好,万一尸体仍在,会很不好看。”

“但不看行吗?”墓工说:“如果千里迢迢抬的是一副空棺,不是更荒唐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子峻,等他作最後的决定。

子峻不怕见茉兒半朽的枯骨,只是怕自己会承受不住那椎心之痛,但他总要证实茉兒的下落,别到黄泉都找不到她吧?他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说:“开棺。”

接下来便是敲击及撬钉的声音,在棺盖掀起的那一瞬间,子峻直觉地闭上眼睛,四周则响起惊呼声。

“竟然是空的?我清理祭拜了这麽久的墓,竟是空的?”郭谏臣觉得不可思议。

子峻睁开眼,只见棺木里没尸没骨,连块布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疑似鼠类留下的寄穴痕迹。

墓工们用力闻一闻那味道说:“有奇怪的腥味,表示狐狸曾经住过。”

任良一听,忍不住嚷嚷道:“哇!少奶奶有可能变成狐仙了!”

“别胡说!”子峻斥责,再以沉重之心问道士,“这位道长,你有什麽看法?”

“嗯!这也是我做法事以来,多年少见的奇事。”道士说:“人狐不同道,成为狐仙的可能性不大,另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棺木根本没埋人,二是埋了之後又被移走。”

子峻脑袋一转,“意思是,这棺里人有可能还活着?”

“子峻,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记得当年那樵夫说的话吗?是他亲眼见嫂夫人入敛下葬的。”郭谏臣害怕子峻会再经历一次梦碎,忙提醒他,“我看,多半是严家人迁坟了。”

“会迁去哪里呢?”子峻努力压抑着心中燃起的希望,“严家人都不在了,我要从何找起呢?”

“严老相国还在的。”道士说:“我见过他几回,偶尔在庙里或墓舍受人接济,不过,居无定所就对了。”

可悲可叹,抄家之兒女,真个亦无葬生之地吗?

太阳西沉,凄艳在江面,只是无言的回答。

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几个县镇不断一一的探访,但严家祖宅已被夷为平地,大祸犹在心头,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问一个八十六岁老人的下落,还真费了一些工夫。

大约一个月後,他们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兒,得知严嵩正住在一间已失香火的破庙里。

他们走了一段山路,又穿过几个乱葬岗,才找到那座在风雨中半倾的庙。

无门无户亦无人,已是夏尾,山上的叶子闻秋,纷纷枯落。子峻想起北京严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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