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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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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还动手打了她:“死女子,都是你害死了你奶奶。”
  这一年娇蕊三岁,涉嫌害死老祖母。
  而她竟一点都不记得,老祖母死前是否有过回光返照,不记得老祖母的红璎珞是怎样突然戴到娘的脖子上的。
  娇蕊只知道红璎珞是她们家族里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传下来的,每一颗血色的玛瑙石都代表上辈子的一个女人;只知道红璎珞传给谁就由谁再系上一块红玛瑙。红璎珞传给老祖母的时候,还只有四块玛瑙石,是老祖母用第五块石头将它们串成四瓣梅的。
  三岁的娇蕊懵懵懂懂,三岁的女孩只想摸摸那些石头。
  娘用她的一对儿翡翠耳环中的一枚小玉片,组成了四瓣梅边上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娘的时代家道破落,已经找不出另外一个可以与四瓣梅相匹配的玛瑙石。那银链串弄着的是娘淌血的心——娘就是在这一年沦为寡妇的。
  娘是年方十九的俊媳妇,但是娘死了丈夫,娇蕊没了爹。
  娘的衣着就是在一夜间黯淡下去的,娘把鲜活水灵的衣服全压到箱底,娘挽起了油黑的青丝绾成寡妇的死髻,娘守着三岁的女儿过起有黑没明的日子。
  村子里开始有热心的七姑八婆来张罗娘的再嫁。
  娘说:“不嫁。我有蕊儿,我有红璎珞。”
  娘的语气坚定,誓死不移的样子颇令人感动。
  于是人家就说:“唉,老实人哟,你就守着宝贝女儿和你的红璎珞过一辈子吧,寡妇熬娃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苦哇,栖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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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娘有一块什么红璎珞,守着红璎珞的女人是不可以再嫁人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谁碰了这块红璎珞,都要倒血霉的。娘自知一时失口,把不该说的讲了出去,面对世俗也只能把人把物藏得更深,每天天一擦黑就掩了柴门,屏声静气在小屋如豆的灯下纺纱,织布,衲鞋做袜,每年下来倒有不菲的收入,把母女俩的小日子调剂得殷实滋润。
  但是娘心里的苦娇蕊最懂。
  娇蕊曾无数次地看见娘长夜难眠挑灯织棉的情景,也曾无数次看见娘落寞的身影随着纺车的转动在灯下映出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圆,那是娘所有的青春岁月。娘的眼泪已经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流干了,等她慢慢长大之后,她看到的已是流不出眼泪的娘了。娘啊!
  娇蕊永远忘不了当年庙场上演《白蛇传》的铿锵锣鼓,那庙场外进不了门看不了戏的心急如焚,戏台上角儿的风光和鼓铙声声在一颗童心中的残酷震荡,七岁的时候,娇蕊投奔了商州城里的桃花戏班。
  三年学戏,三年谢师,十岁时初登舞台娇蕊就红透商州,成为“十岁红”。
  寡妇的女儿成了“小桃红”。
  寡妇的女儿成了“桃花丽人”。
  寡妇的女儿嫁了商州第一伞店的古老板。
  寡妇的女儿成了陈姨太。
  在娘过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娇蕊坐着四乘的轿子从商州城回来了,带着她的女儿桑眉。娇蕊看见娘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了湿润的东西,那是娘已经干枯的眼泪。
  也是在这一天,娇蕊看见了从北山麻刺岭赶来的大表舅。大表舅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他坐在她家的灶台底下,往炉膛里塞柴火。风箱抽动,灶火明明灭灭,大表舅一脸的通红,想是有什么话要说。
  娘在锅灶上忙忙碌碌,煎炒烹炸不亦乐乎。
  娇蕊听见大表舅在对娘说:“蕊儿已经成了名角,嫁了好人家,又有了桑眉那么乖巧的女儿,你也该享享清福了,不要总这么刻苦自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咱俩一搭里过。?
  娘的声音轻若蚊嘤:“不了,我有红璎珞。”
  “红璎珞,红璎珞,你已经拒绝了我十七年了。”大表舅不满地说。       
  娇蕊明白了,这十七年,正是她从三岁到现在所有的日子,是娘寡妇熬娃的日子。这远方的大表舅,其实就是娘心里撑得起一十七载苦难风雨的大树。大表舅无助地看着娘又看着娇蕊,娇蕊知道如果不是太无助,大表舅一定不会当着下辈人的面谈及他与娘的事。娇蕊是商州城里见过世面的名角儿,娘什么话都听她的,大表舅寄希望于娇蕊,希望她给娘做做工作。但是娇蕊拒绝了。她以为十七年过去了,娘早就习惯了这种孀居的生活,而且,娇蕊那阵子在陈家过得极不舒坦,耳闻目睹的全是三妻四妾闺帷间的勾心斗角,连她都看破了情关,心灰意冷了,心心念念真想去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更何况娘呢!
  另外,娇蕊刚刚打理好自己的诸多事宜,正准备接娘去商州城里享清闲呢。
  大表舅终于绝望地走了。
  娘也不愿随娇蕊去商州城。
  娘是在三十六岁的那个立冬的日子离开人世的。
  娘临终前才托人捎话让娇蕊回来。
  娇蕊终于在娘闭上眼睛之前看上娘最后一眼——天呐,才几个月不见,娘已经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娘把那串红璎珞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挂在娇蕊的脖子上。
  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好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把红璎珞给了你,娘就不再是‘绝望鬼’了,娘可以闭上眼睛了。”娘说:“守住红璎珞,就是守住了贞洁!”
  贞洁?!娇蕊觉得有点可笑,更有点可悲——娘啊,你是在告诉女儿贞洁的故事,你用贞洁写满了它的每一个篇章,还有老祖母的故事,还有所有血色玛瑙石的故事,红璎珞的故事。可是女儿配不上这些石头,女儿是一个巧要饭的戏子,在学戏时就被师傅破了身,后来又跟了满大哥又嫁了古家和陈家……
  掩埋了娘,娇蕊就收拾起了那串石头。
  后来,又跟着将军走南闯北,来到大连。
  那串红璎珞被娇蕊压在箱底这么多年,她都没想过拿出来看看。
  可是今天偏偏就想起了它,拿起了它。
  娇蕊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寡妇了。


  红璎珞孤零零地落到了寡妇娇蕊的手里。
  血色的玛瑙,玉色的翡翠,化做一抹残红,一抹碎冰,化做霜色晓雪中的四瓣梅,直往娇蕊的心窝子里钻。娇蕊被击毙在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的故事里去了,那是娘,那是老祖母,那是华年依稀的上辈子一个又一个如水痴怨的女子:娇蕊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嫣红粉云庵堂道观,知道了桃花雨的样子;知道了杏花的粉浪怎样在朝晖里悴去?而年年岁岁的梨花雪为谁凋落?知道了绿草青青的季节,是谁又续上了一颗又一颗玛瑙石?迎春怒放的当儿,它又延续了谁的哭声谁的胭脂泪?知道了弄花的手儿是怎样告别和情郎分离的心情,而在那无数次轮回的情节里,又有多少动心的芳魂在悄悄地,悄悄地回归。
  事隔多年的今天,娇蕊才想起娘当初的苦楚。
  娇蕊看见娘的白发和她今日的白发一样,触目凄凉;
  娇蕊看见娘的面容和她今日的面容一样,殷忧沧桑。
  娘似乎是从红璎珞的光辉里走出来的,缓缓叠现,慢慢扩大。
  娘紧紧地抱住了她:“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的红璎珞在哪里?”
  娇蕊的视线迷离了,模糊了,拥抱她的已不是娘,而是可怜的空虚和永生的悲哀,是一个尚在华年却依然白了头发的苦命女人无可追悔的遗恨:噢,娘,娘啊!女儿是不孝的。为什么女儿直到今天,才顿然明白,十七年的孀居岁月,娘是血色玛瑙下冤死的魂魄。娘在红璎珞的桎梏中淡漠自己的欲望,娘的心事是风雨迢遥的花树,灿烂而殉情地盛放在女儿的面前,洒落一地的花雨,女儿却走得太远太急,没有看见。
  娇蕊用自己珍藏的一块名贵的红宝石,跟母亲的那一小片翡翠叶子系在一起,现在,娇蕊就是红璎珞的第六代传人了。
  娇蕊后来把红璎珞送给了儿子的十二岁生日。因为她始终相信,这种女人随身携带的私物能够驱邪避秽,消灾灭难。儿子却把红璎珞拿给了一个研究地矿的学者看,学者在做了一系列复杂周密的测试之后得出结论:这串红璎珞上所有的玛瑙翡翠和宝石,在某一个地质年代里,是同一座山上的同一块石头演变而成。它们虽然形态不同,质地迥异,但他们有着共同的起源。它们甚至同属一物。
  娇蕊不知道这是不是学者的武断之言。
  只是一点学者是解释不了的,那就是,娇蕊的儿子钟望尘就是得了这串石头的指引,找到了那片墓园。
  而娇蕊自己,扔掉了石头,却在一夜间变做了织女,等回来另一个男人。       
  7.织
  年幼时在商州山地,娇蕊听惯了母亲夜半无眠时吱吱拧拧的纺棉线和浣纱浆线织布机上咣咣当当的声响,眼见着母亲把一团团白如雪霜的棉花,车轮飞转地纺成粗细均匀的细线,再把细线用商山顶上的白土、磨丈沟脑的石蓝以及水莲扶桑黄菊的汁液,染制成红白黄绿的彩线。那变戏法似的一浸一泡,那热气蒸腾中的一蒸一煮,斜搭在背阴处风干三日,摊放在麻石板上潮了夜露,太阳坡里暴晒十八个时辰,用筋丝柔长的薄竹板拍拍打打至蓬松酥软,然后在门前的坪地上栽上一溜儿线茎,各色的彩线便在手指缝里有条有理有张有弛,勾织成放射状的一张网。娇蕊忘不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双手拽着彩纱线网,在坪地上走来走去的情景,她把每一根色线挂在她自己的线轴子上,远远近近不断地拉扯,那线轴上的穗子便也密密匝匝不停地转动,最终出落成鼓鼓囊囊缠绕有序的一个大纺锤,便可直接用来织布了。娇蕊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她的幼年记忆中母亲养家糊口的劳作,会在她心里留下如此深刻鲜明的印象。这使娇蕊在鬼使神差地接受了母亲的红璎珞和比红璎珞更凄艳酷绝的孀居生活之后,又一次接受了母亲织布机上的命运。
  依旧是有黑没明的日子,依旧是寡妇熬娃,依旧是纺车的转动转不出孤灯下的寂寞。惟一不同的是,母亲当年是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和吃穿用度的来源,娇蕊自己却是锦衣玉食,吃穿无忧,并有将军留下的大笔遗产。娇蕊的纺车和织布机都是崭新的,是她画了样子请了山东来的能工巧匠做成的。大连不产棉花,她就用高价购得全国最好的棉花。现时染色的颜料都有了现成的摆在公家的商店里,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样都比母亲年轻时土法调和的颜色来得眩目。更何况娇蕊又是个善于调弄颜色的妙人儿,早先唱戏又常常喜欢自己绣制戏装,心中自有高人一等的色谱。如此这般织出的布,断然不是母亲时代的那种单调颜色,贫乏花纹,而是有着多彩的调和,有着斜纹绸纹布纹的不同变幻,拿到太阳底下,甚至会闪烁出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环。在这样的光环下,你根本只感到刺眼,而无从细察这是怎样的巧手织就,又织进了怎样的香艳与哀绝,是怎样凄切的孀居情结呢?
  娇蕊邀请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的人与她一起参加这个纺织娘娘的游戏。
  娇蕊设计出的花色,常常就刺激得下人婆子们眼泪长流,而阳子总是一边帮着收拾纺锤一边流着泪一边不停地抱怨:“你哟,鬼哟,是不是守不住寡了?纺出的纱织出的布都这么红杏出墙招眉惹眼的?”娇蕊听了并不恼,却会白了眼珠用唾沫啐她,有时候也会嬉笑着扑上去,伸手拧那红口白牙的玲珑利嘴,闹极了也会去揭她的老底:“你好么,你好么,夜夜开了门开了窗在什么风巢雨巢吡巢里等候着,把我那死鬼男人的命都折在你身上了,这会子又指望我再给你引个野男人回来?!”说笑间两人已扭打成一团,少了端庄,也没了正经,直惹得彼此都眼泪汪汪,情思难禁。这是楼上楼下的两个寡妇处得最好的一段日子,虽然各自也有些须心怀鬼胎,吃嘴笑闹间也不免发泄私仇,但毕竟谁都不愿提及那些太具杀伤力的生命秘密。既然都是欠了前生又还不了今世的苦情之人,既然都是在劫难逃的命,谁又能抵得了谁的债,谁又是谁催命的鬼?
  娇蕊从来不相信众说纷纭的关于她织的是魔布的说法。
  只是有一天早晨,她的眼睛也火辣辣地酸痛起来,不仅看不清织布机上红白黄绿的交织变幻,看不清经线纬线的穿梭中,那些稠密的布眼,那些时而绸纹时而缎纹时而平纹的变幻。枣核状的梨木梭子拿在手上只知道发呆,也听不见穿越经线纬纱时的轻快的咣当,只看见一道极刺眼的光柱,突然从眼前划过,一直插到心底。有瞬间的恍惚与惊悸,激灵灵一颤,好多沉睡着的欲念都醒来了,复苏了,伸展着,攀缘着,升腾着。蓦地,有一场雨,痛彻地浇过,一览无余地浇过,湿透了一大片,一股一股地,从那个神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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