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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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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惑万惑,千恨万恨,千辛万苦,千伤万痛。
  一万年和十年都是遗恨,十年和一万年都是爱情。
  哦,娇蕊,娇蕊!我们千错万错不会再错,终于相见就已经是再生了,让我们永远珍惜再生之缘。
  哦,娇蕊,娇蕊!当你是小桃红时你只有眼泪,下嫁他人也只留下无奈的伤痛,直到你有了我,惟有你有了我,总算你有了我!
  哦,娇蕊,娇蕊,娇蕊……天妒情种,天怜情种,天罚情种,天助情种,今生为你受苦,今生无憾啊!
  “张灯,张灯,张灯啊,我的鬼呐,抱紧我,抱……我……”
  张灯依然是不知所措,依然是大汗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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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灯啊,你怎么总是不知所措,又为何总是大汗淋漓?
  娇蕊说:“张灯,你还等什么?我们走过前生后世都找不着,我们只有今天是夫妻,你还等什么?还等什么?等什么?”
  娇蕊看到一颗饱满的硕大无朋的眼泪,从张灯那双委屈的含忧含怨的眼睛里滚落,她奇怪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生就一双孩子般无辜的大花花眼,透过这种无辜,她看见他心里的无奈与无助。娇蕊也是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紧紧地搂着自己的男人,不仅漂亮异常,而且年轻无比,印堂凝结着珠玑一般的红晕,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眉心散淡着,是千丝万缕的率真,是千真万确的童颜。心里禁不住一阵恍惚:他到底是谁?岁月老了,地久天长的爱情老了,娇蕊老了,为什么他还保存着初时的模样,还是记忆中陈家屋堂初为人师时的俊逸,好像只是为了衬托出娇蕊一片沧桑,沧桑的娇蕊,沧桑的往事,沧桑的爱情。看他这满脸的泪,看他这满身的汗,它们在一瞬间经历了由热变冷的过程——它们本是纠结在心头的一场雨啊,满怀着天地挥撒的渴望;它们本是要升华为爱的甘霖和琼浆,本是要飞起七彩霓虹的,此刻却无奈而忧伤地凝为一脸冰泪一身冷汗。无限的爱怜,无限的歉疚,极度的无力,极度的无奈,极度的挫败感,浸透了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心情。娇蕊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汪洋之上了,有无数翻滚起伏的潮汐,汹涌地濯洗着她,掏空了她。娇蕊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汪泉水汨汨而流,而是泛滥决堤的春水,是骤雨后暴涨的山溪,是沁透着桃李芬芳的女儿河,是等待舟楫的渡口——谁是冤家?谁来渡我?
  “鬼,张灯!张灯,鬼!”
  娇蕊的声音感性得就像噙了一口新鲜的蜂蜜,甜润浓烈的一如夜戏场上挑着灯笼挑子声声吆喝叫卖的梨膏糖,更像张灯小在商州山地的柞树林里采摘到的那种熟透了的“八月炸”,片片炸裂的都是金色的流蜜的汁液,使人禁不住想伸出舌头舔尝不止。这种想像与来自舌尖味蕾的快感,使得张灯在情不自禁的这一瞬间萌生出更为强烈的冲动:“娇蕊,吃香香!吃香香,娇蕊!”       
  娇蕊是迷惑的,也是清明的;是恍惚的,心乱如麻的,也是冷静的,心知肚明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真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纵然惑在心头,梦魂颠倒,纵然在自己的火焰中把自己烧得快要变做焦灼的黑炭,但是惑有惑因,梦有所指,燃烧在心头的一定不是无名的邪火,而是真正的焦渴。她要他,要他的坚韧的力度的撞击,要他用他的男人的利箭去穿透她,要他用他身体的飓风去撕扯她,让所有郁积着的、膨胀着的、隐忍着的那一切,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迸裂为一滴殷红的挣脱,一股濡湿的奔流,一捧暖热的喷涌,最后,一定不要忘记了狠狠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喊一声“张灯,你个害死人的鬼哟!”倒头就死。
  娇蕊伸出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胛往下摸,那些汗是热了又冷湿了又干的,凝在那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上,是细细的柔腻,是滑爽的清凉;脊椎上骨感的凸起与微微凹陷的部分形成一丘一壑,是那种令人动心的瘦弱和瘦弱的心动。宽肩,蜂腰,环臂绕去,是平坦的腹部,肚脐周围有茸茸的似有似无的毛发,探手下去,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娇蕊是那样不顾一切地一把就攥住……什么都没有攥住,那里什么都没有!
  张灯说:“我已是个废人了,我这东西已被陈学礼拿家伙给锯掉了,这就是我爱娇蕊的代价。”
  这是怎样的代价!娇蕊在心里痛苦地惊叫着。
  也许命运一直在呐喊着,在告诉她什么;也许一切早有定数,早有预兆,早有安排,只是她自己一会儿痴得找不到自己,一会儿又瞎得看不见别人。这一刻娇蕊宁愿自己又聋又瞎,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娇蕊好像闻到了千古玄秘的况味,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桃花戏班,学戏,唱戏,从众多的男旦坤旦之中脱颖而出,一个拖腔唱得流水过滩、冤妇幽泣,俊俏的扮相惹得台下蜂缠蝶绕;低吟浅唱,色艺俱佳,多少男子为她的美貌倾倒,多少轻狂子弟愿做她脚底下的浮草落尘,那时的娇蕊不仅花月容,不仅艳风情,不仅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更是沦落戏班、辗转欢场的肉蒲团,涂满了油彩粉黛的装扮下,流尽所有的心泪也做不了那朵卖艺不卖身的劫火净莲。猥贱的男人在她的玉肌雪肤之上寻找自足与尊贵,狂妄之徒在她的怀抱里享受桃之妖娆。芳魂凄凄,云乡渺渺,爱上的每一个男子却都不是用心认得的人。就像她自己喜欢的《春望词》中的句子:“风华日将老,佳期独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就像宋时名妓严蕊的诗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谁知她有一天也会遇见张灯呢?
  原来念想不仅是心头贪痴嗔怨、爱恨莫能的一个幻觉,更是暗夜相思里挫骨扬灰、泪流自陈的泡影,是美丽与哀愁的近身与远去。娇蕊终于知道,她此时此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其实只是一个为情而殇的男子深深的遗憾与亏欠,是生命里刻骨铭心的残缺与惨烈。
  那张灯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
  也许生命里的安排和等待,也许十年回归的缘由和意义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之中。终于可以放下郁积的羞愤,从容不迫地面对魂牵梦绕中的爱人。纵然是个废人,纵然不能相欢,能够相见,也不遗憾。
  张灯那双充满疼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娇蕊的脸上,她的沧桑的面容,如霜的白发,那走过人生的苦难仍然柔肠婉转的情怀啊,伤得透透的了,千疮百孔了,血浸泪染了,却似乎更能感天动地。张灯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抚顺散落两腮的几缕白发,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       
  2.烟粉灵怪
  娇蕊说:“张灯,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红,做回桃花丽人的样子你愿意吗?”
  张灯心里猛地一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张满贯,那个热衷于在勾栏戏坊、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的男人,他到底还是倾其所有,耗尽全部家产、全部生命与热情,殉身梨园了。
  张灯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父亲带着男小旦回家。
  那是个身材纤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着长长的手指甲和一头如瀑的黑发,尖下巴,吊梢眉,唇边一颗梅心惊破、朱砂红艳的美人痣,所以艺名也是直奔这颗鲜红的胭脂肉瘤儿,名曰“一萼红”。
  假如拿娇蕊和“一萼红”做比,那只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得。
  娇蕊是红透商州的桃花戏班的小桃红,年少成名,聒噪梨园,众星捧月惯起的名角儿,花容云裳自然是本色,车载柜装的行头多得可以开一间戏装门面,更别说怎样严格了穿戴规制。
  “一萼红”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个从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戏班子的无名小卒,纵然练就了精巧娴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戏的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的技巧;纵然身怀绝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马旦的踩跷的软功和硬功,熟识了戏曲行当里的十八般武艺和正旦、贴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纵然把水袖、翎子、扇子、云帚、手巾、趟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练得上天入地,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也免不了那种穿梭于乡间庙场上的穷戏班子的做派,除了唵囋砌末,猥琐行头,除了土台子上因陋就简、牵强附会的穿戴装扮,难成名角儿的“一萼红”和红透商州一面天的娇蕊相比,只能是唱戏混饭吃的叫花子,穷酸,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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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古今梨园戏坊里都是以戏装行头的丰富程度,戏台子上什物与砌末的讲究程度,甚至角儿扮戏时金银珠翠的头面的简约与繁复,来衡量戏班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实力雄厚、财大气粗的戏班子总是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等蟒靠帔褶,应有尽有;光是戏鞋就有厚底靴、朝方靴、虎头靴、快靴、猴薄底靴、登云履和洒鞋、彩鞋、抹子旗鞋等十好几种,更别说那些描金绣银用以装饰台上大小砌末的桌围披椅、绣帘台帐。幕布拉开,锣鼓家伙齐声响起,台子上官院、衙署、绣楼、书房自是分明,自见分晓,戏衣头面切末完全遵从严格的穿戴规制。而穷戏班却是唱穷戏穷开心的,一件素白的裙子,老旦穿罢小旦穿,裙腰系在外面做“打腰包”时就是病人、行路人或者犯人的装扮;裙腰双折双回就成了窄窄短短的水裙,与茶衣、短挑搭配着穿,就是渔人、樵夫、店小二的标准扮相了;裙腰系在花旦的绣花袄下面,或加缎制绣花坎肩,或加饭单,或系绣花汗巾、四喜带,就是丫鬟使女的时式打扮;演《李慧娘》中的《救裴生》时,裙腰又是系在了素白短袄的下面,陪衬了头顶上白绫的大额子,两手捏着裙角,玉带生风一般踢踏着一溜碎步转场子,就是星云惨淡天地苍茫夜行匆匆的冤妇怨女。
  想那“一萼红”就是穿着那样的夜行装扮凄厉地喊着“冤——枉——”,喊着“怒气腾腾三千丈——”像一股旋风一扫而上,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人比戏痴人为戏迷的张灯的父亲。
  想那张满贯,或许是被“阴魂不散心惆怅,口口声声念裴郎”的冤妇的悲痛所打动,或许是为“一缕香魂无依傍,星云惨淡风凄凉”的凄切所感染,或者他只是为那个野戏班子的男小旦的绝色美貌所吸引,总之,他是一见面就被勾去心魂。
  那是在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上,台上的李慧娘被明镜判官放生还阳,并赐予法力无边的阴阳宝扇,救裴生,报血恨,却与仇人廖寅狭路相逢。慧娘口吹鬼火,以阴阳宝扇狂煽廖寅,烧断恶人钢刀,救得裴生腾空而去。在台下,张满贯正陪了汉口来的穿商吃酒赏戏,只觉得台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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