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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这样,我明白了“好的,正经的”书,能使人得到多么大的欢喜,可是这种书我到哪儿
去找呢?在这点上,裁缝妻子不能给我很大的帮助。
“这是一本好书呀。”她拿一本阿尔桑·古塞的《抱着玫瑰、黄金与赤血的两手》,或
贝洛、保罗。德·科克、保罗·费瓦尔的长篇小说给我。可是我读它们的时候心情非常紧张。
她很喜欢马里耶特、维尔纳的小说,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枯燥无味的东西;我也不
大喜欢施皮尔哈根。但奥尔巴赫的短篇小说,却非常中我的意;苏和雨果没多大魅力,比之
他们,我对华特·司各特要看重得多。我所想望的,是跟巴尔扎克那样使人动心,使人快活
的美妙的书。就是那位瓷人儿,也渐渐使我不喜欢了。
每次我上她那儿去的时候,总是穿一件干净的衬衫,把头发梳一梳,尽可能打扮得整洁
一点,可是我未必能达到这一点,但我总指望她看到我这整洁的模样,说话会更随便些,友
好些,不要在她那张永远是笑眯眯的干净的脸上现出呆板无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着,用倦
慵甜润的声音问我:“看完了?喜欢吗?”
“不喜欢。”
她把细细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瞧着我,叹息着,照例用鼻音问:“这是为什么呀?”
“这种事在别的书里早看到过了。”
“你说这种事,是什么事?”
“爱情……”
她皱了一皱眉头,发出甜蜜蜜的笑声说:“啊,可是没有一本小说,不写爱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里,穿着毛皮便鞋的小脚轻轻动着,不时打一个呵欠,裹一裹身
上那件浅蓝色长罩衫,伸出桃红色的手指头,敲敲膝上的书皮。
我想问她:
“你为什么还不搬走?那些军官不是依旧在给你写信,取笑你吗……”可是我没有勇气
对她说这些话,抱了一本写“爱情”的厚书和带着失望的愁闷走了。
院里的人,现在谈起这女人来更加不堪入耳,嘲讽得更加恶毒了。我听了那些显然是胡
诌出来的肮脏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里同情她,替她担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
见她锐利的眼光,猫儿般灵巧的身体和那张总是高高兴兴的脸,我对她的怜悯和担心便都象
烟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了几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着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的时候,我跑去张望了一下,只见光秃秃的墙上,留着
挂过画的四方形的痕迹,一些弯曲的钉子,和钉过钉子的伤痕。漆过的地板上,乱堆着五颜
六色的碎布头、纸片、破药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铜饰针闪着光。
我心里难过了。我想再见一见那个娇小的裁缝妻子,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感激她……
十
裁缝的妻子还没搬走的时候,我们主人住所的楼下搬来了一个眼睛乌黑的年轻夫人,带
着一个小女孩和年老的母亲。
母亲是白头发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里含着一支琥珀烟嘴抽烟卷。夫人是很漂亮的美
人,样子威严、骄傲,用低沉而悦耳的音调说话;瞧人的时候昂着头稍微把眼睛眯着,好象
别人站得很远,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个叫秋菲亚耶夫的黑皮肤的兵士,几乎每天都牵一
匹瘦腿儿的红毛马到她家门口来。那夫人穿一件铁青色丝绒裙衣,戴一双喇叭口形的白手
套,脚上穿着黄|色的长统马靴,走到大门口,一手撩着裙子,拿一条柄上嵌着淡紫石的马
鞭,伸出另外一只小小的手,抚摩那亲切地龇着牙齿的马的鼻脸。那马儿把一只红红的眼睛
向她睨着,全身哆嗦,提起蹄子轻轻踢着踏实了的地面。
“罗贝尔,罗—贝尔,”她低低叫着,用力拍打马儿弯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着,她一脚踏在秋菲亚耶夫的膝头上,轻巧地跳上马鞍;马儿很得意地在堤岸上跟跳
舞一般奔跑起来。她坐在鞍上的姿态是那么沉着老练,简直跟长在鞍上一样。
她真美丽得出奇,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跟初见时一样,常常使人心中洋溢着一种陶
醉的欢喜。我见了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玛尔戈王后、拉·瓦尔埃尔少女,以
及其他历史小说中的美丽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这位夫人一样的美丽。
她周围经常围绕着一群驻扎在这城里的师部的军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儿来弹钢琴、拉小
提琴、弹吉他、跳舞、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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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来得最勤的是一个叫奥列索夫的少校。他长着肥胖的红脸,短短的两腿,头发已经
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轮船上的机工差不多。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对夫人顺从得象一个忠
实的奴仆。
跟母亲一般幸福而且美丽的,是那个五岁的长着鬈发的胖胖的女孩。淡蓝色的大眼睛天
真而沉静,是一对在憧憬着什么的眼睛。而且,这个小女孩总显出一种非孩童的深思的样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带着沉默的秋菲亚耶夫和肥大而斜视的女仆,埋头在家务中。因
为没有保姆,那个小女孩每天总在门廊上,或者在对面堆着木头的地方一个人玩耍,几乎没
有人看管。我常在傍晚的时候,跑去和这女孩子玩,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快跟我混熟了。每
次我讲故事给她听,她就躺在我手臂上蒙眬欲睡。她睡着以后,我就抱她回家上床。
不久以后,竟到了这种程度,她每次临睡以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别,我去了,她就很
正经地伸出圆滚滚的手说:“明天再会呀。外婆,该说什么话呀?”
“上帝保佑你,”老婆婆这么说着,她那嘴和尖鼻子里冒出白腾腾的烟。
“上布保佑你到明天呀,我要睡觉啦,”小女孩学着说了之后,就钻进缀花边的被子里
去了。
老婆婆提醒她说:
“不是到明天,是永远呀。”
“嗨,明天不是永远有的吗?”
她喜欢用“明天”这个词儿,把一切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都搬到未来中去。她把摘来的
花、折来的树枝插在地上说:“明天这地方就会变成一座花园……”“我明天什么时候也要
埋(买)一匹麻(马),跟妈妈一样骑着玩儿去……”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不很活泼;
常常正玩得好好儿的,忽然凝神沉思,出人意料地问:“神父头上的毛,为什么跟女人的一
样?”
有时她让荨麻刺了一下,就指着荨麻说:“你当心,我去刀(祷)告上帝,上帝会重重
地花(罚)你。不管是什么人,上帝都会花(罚)他的。连妈妈,他也可以花(罚)
的……”有时候,一种轻微的、严肃的悲哀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她那蓝色的充满憧憬的眼
睛便注视着天空,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说:“外婆常常发火,可是妈妈总不,妈妈总是笑。
大家都喜欢她,所以她老是忙,总有客人来,来看她,因为她,妈妈长得漂亮。她是个可爱
的妈妈。奥列索夫伯伯也这么说:可爱的妈妈。”
我非常喜欢听这小女孩讲话,因为她给我打开了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她总是高兴地
和很多地谈她的妈妈。因此,在我的眼前,隐约地展开了一种新的生活,使我重新想起玛尔
戈王后,因而更增强了我对书的信任,对于生活的兴趣。
有一天傍晚,我正等候着往奥特科斯散步去的主人们,坐在门廊上,女孩在我手中打瞌
睡。她母亲骑马跑来了,轻轻跳到地上,略略把头一抬,问:“她怎么啦?睡着了吗?”
“是的。”
“啊哟,真的……”
当兵的秋菲亚耶夫从门里跑出来,拉住马,夫人把鞭子往腰带上一掖,伸开两臂说:
“把她给我。”
“我自己抱了送去吧。”
“嗯。”夫人跟叱马一般叱了我一声,一只脚在门廊上跺了一下。
女孩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见了妈妈,便伸手要她抱。她抱着去了。
我是习惯被人家叱骂的,可是连这位夫人都要叱骂我,心里可真不痛快。她只消轻轻吩
咐一声,谁还能不服从。
过了几分钟,那个斜眼的女仆来叫我了,说是女孩耍脾气,没给我道晚安就不肯睡觉。
我在她妈妈面前有些得意地走进了客室。女孩坐在妈妈膝头上,她妈妈正在用灵巧的手
给她脱衣服。
“好,你瞧,”她说。“这个怪物来了。”
“不是怪物,是我的小伙伴……”
“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了。送点什么东西给你的小伙伴吧,呃,你愿意吗?”
“嗳,我愿意。”
“好极了,这由妈妈来送,你去睡觉吧。”
“明天再会。”她向我伸出手说。“上帝保佑你到明天……”夫人吃惊地叫了起来:
“啊哟,这话谁教你的……外婆吗?”
“嗯……”
小女孩一进去,夫人用手指头招呼我:
“送你什么呀?”
我说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她借一本什么书给我看看。
她伸出和暖芳香的指头把我的脸一抬,现出和悦的笑容问我:“啊哟,你喜欢看书,是
吗?那你看过一些什么书?”
她一笑,就显得更美了。我嗫嗫嚅嚅向她说了几个长篇小说的名字。
“你喜欢这些书里的什么呢?”她两手放在桌子上,指头微微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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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花的浓郁的香气。奇怪的是香气中还混着马骚气。她透过长长的睫
毛,沉思地注视着我,我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注视过。
屋子里放满了精致的家具,显得跟鸟窝一般狭窄。窗口覆着浓浓的花荫,火炉上的白瓷
砖,在薄暗中闪着光,和火炉并排的一架大钢琴,也显得亮晶晶的。墙壁上,朴素的金色框
子里装着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奖状,每个奖状下边都用绳子吊着一颗暗色的大
樱这一切,也跟我一样畏缩地望着这位妇人。
我尽可能用简单明了的话告诉她,我过着苦恼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才能把
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来是这样?”她这样说着,站起身来。“这话不错,这话也许是对的……唔,
好吧。书以后尽量借给你,不过现在没有……唔,你把这本拿去……”她从长沙发上拿起一
本黄封皮的已经破散的书:“你拿去看,看完了来拿第二卷;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
梅谢尔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来;开始极认真地念起来。可是彼得堡的“秘密”,
比马德里、伦敦、巴黎的无味得多,我从头几页上已经看明白了。使我发生兴趣的,只有一
段关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我比你强,”自由说。“因为我比你聪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强,因为我气力比你大。”
争着争着就打起架来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记得,自由受了重伤死在医院里了。
这本书中谈到了虚无主义者。我记得,照梅谢尔斯基公爵的观点,虚无主义者是十分凶
恶的人,被他瞧一眼,连鸡都会死的。虚无主义者这个名词,我以为是骂人的不体面的话,
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看懂,这真使我伤心。大概我没有阅读好书的能力。我从心里相
信,这是一本好书,因为我觉得那样一位尊贵美丽的夫人,决没有看坏书的道理。
“怎么样?喜欢吗?”我把梅谢尔斯基的黄封面小说还给她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很为难地回答了一声“不”,我想,这会使她生气。
不料她只是大笑起来,跑进帷帐后边去了,那儿是她的卧室。她从那里拿来一本精装的
山羊皮面子的小书。
“这本你一定会喜欢的。只是不要弄脏了。”
这是一本普希金的诗集。我怀着一种好象一个人偶然走进一处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地方所
产生的贪婪感情,把这本书一口气念完了。走进美丽的地方的时候,总是想马上把它全都跑
遍。在沼地的林子中长满苔藓的土墩上,走了好一阵子以后,忽然有一块百花吐艳、煦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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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干燥的林间空地展开在眼前的时候,是常常有这种感觉的。一时间,你会狂喜地向这片
空地望着,随后马上因欣喜若狂而跑遍这个地方;并且每当脚底接触到丰沃的地面上柔软的
绿草,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普希金的诗句的纯朴和音节的和谐,使我大为吃惊。此后有很长一个时期,每当我念散
文的时候,我就觉得很不自然,佶聱难读。《鲁斯兰》的诗序,使我联想到外祖母对我讲的
最好的故事,而且象是把这些故事巧妙地压缩成一个了,其中某些句子刻画入微的真实,引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