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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有点凶恶和聪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沉思地说:“哎,我活了这么大年
纪,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这歌也不是我编的,那是一位神学校的教员,怎么,叫什么
呀?他已经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单身汉,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冻死
的。就我记得的,贪酒丧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数不清。你不喝吗?不要喝,年岁还校和
外祖父时常见面吗?他是不快乐的老人,似乎快要发疯了。”
他稍微喝了点酒,就活泼得多了,身体也直起来了,年轻了,于是比刚才更精神地说起
来。
我问起他关于监犯的事件。
“你也听到了?”他问了一声,向四边望望,沉着声说:“监犯又怎么样?我不是审判
他们的法官。照我看来,他们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对他们说:兄弟们,大家和睦点,快乐
点过日子吧。有一首这样的歌: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
让他来迫胁我们吧,
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
只有傻瓜才不这样。……”
他笑起来,从窗子里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边摆着许多摊子。他抹一抹胡子又说:“他
们,当然喜欢,牢里是很气闷的埃唔,一点过名,他们就马上跑到我这里来,喝酒、吃菜,
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热闹起来了,地动山摇,俄罗斯母亲埃我爱唱歌、跳舞,他们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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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惊人。因为有的带脚镣,不好跳,我许可把脚镣下了,这是真的。
他们自己会下,用不着叫铁匠,他们真有本领,挺惊人。至于说我放他们上街去抢人,那完
全是造谣,结案时也没有证据……”他停了嘴,从窗子里望着山谷,那边摆旧货摊的人们正
在收摊子,铁门闩,锈铰链,发出难听的响声,木板之类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欢喜地霎着
眼睛,低声对我说:“若是老实说,的确只有一个人是每夜出去的,不过他没戴脚镣,是下
诺夫戈罗德城的一个普通小偷,他在不远的地方,在佩乔雷村有个情人。至于同助祭的案
件,完全是弄错的,他以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着皮毛外套,忙乱中
谁看得清楚,是商人还是助祭?”
我觉得这很好笑,他也笑起来,又说:
“我的天哪,真见他妈的鬼。……”
于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气来,推开食盘,嫌恶地皱着脸,点上了香烟,低
声地嘟哝道:“大家互相偷盗,后来又互相捉捕,放在监牢里,充军到西伯利亚,罚苦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呸,我管他们做什么……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现了一个毛毵毵的司炉的影子。他也老说着“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柔声地问。
“你可怜犯人吗?”
“一见他们就叫人可怜,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叫人奇怪。有时我凝视着他们,心里
在想:我虽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连给他们垫鞋底也不配。他们太聪明,太能干……”酒和
回忆使他更加兴奋,他一只胳臂靠在窗台上,挥动着指头上夹着半截香烟的焦黄的手,有声
有色地说:“有一个独眼龙,是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坐了牢,想逃掉,你听一听他
是怎么讲的。简直跟火一样。好象一个独唱家在唱歌,他说官家可以印钞票,为什么我不可
以?请你替我解释解释。没有人能够解释,我也不能够。我还是他们的上司。还有一个是莫
斯科有名的惯贼,他很沉静,衣着讲究,是个洁癖者,说话也礼貌。他说:人们辛辛苦苦干
活,干得昏头昏脑,我可不愿意,虽然从前我也这样,干着,干着,累成一个傻瓜,花上一
戈比喝酒,再打牌输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给女人讨个亲热,到头还是一个挨饿的穷光蛋,
不,我才不玩这套把戏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红到脑盖了,兴奋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发
抖,他伏在桌上继续说:“他们都不是傻瓜,老弟,他们判断得很对。让一切麻烦都见鬼去
吧。比如说吧: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起来也害臊,称心的事少得可怜,受苦是自己的,快
乐是偷来的。老爹骂我冒失鬼,老婆说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个卢布喝光了,这样
的,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现在年纪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干吗掩盖着呢?当个驯
()
顺的佣人。老弟,儿子还要搭老爷架子,他喊我父亲,我一听就象叫仆人。我生下来,活在
世上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来的吗,是为了给儿子做仆人吗?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
为什么活着呢?我得到过多少满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的话,我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过活……”他
苦笑着:“唔,这个谁知道?我还没有碰见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人们总是照着他所习惯的那
样生活……”接着,又突然委屈和生气地说:“从前我那里,有一个犯强Jian罪的人,是奥勒
尔出生的贵族,优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大家笑,他唱过一支万卡的歌,有这样的句子:万卡
走到墓地里——这也没怎么稀奇。
喂,万卡,你啊,
离坟墓远一点吧。……
我就这么想,这完全不是说的笑话,是真理。不管你怎样转,也转不出这块坟地。所
以,对于我们全一样:不管当犯人,还是当看守……”他说累了,又喝伏特加,象鸟儿一样
用一只眼望进空酒瓶,以后又默默地抽着烟卷,胡子里吐出烟来。
“不管你多么拚命,不管你有什么指望,到头来还是棺材和坟墓,谁也免不了,”石匠
彼得常常这样说,但完全不象雅科夫舅父。象这种成语和类似的成语,后来我就不知听过多
少。
我另外不想再问舅父什么,和他一齐感到忧郁,我可怜他,不禁想起他唱的那些快活的
小调,那些通过淡淡的忧郁,从欢乐中发出来的吉他的声音。我也没有忘记快活的“小茨
冈”,因此见了雅科夫舅父这潦倒的神气,不由想到:“他还记得,‘小茨冈’被十字架压
死的事吗?”
我也不想问他这件事。
,我望望潮湿的、充满八月的夜暗的山谷,从山谷中发出苹果和香瓜的清香。通向城里
去的一条小街上,已经点起了街灯,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现在,到雷宾斯克去的轮船和到
彼尔姆去的轮船都快要拉汽笛了。
“好,该回去了,”舅父说。
在酒店门口,他握着我的手抖了一抖,玩笑似地劝告我:“你不要忧郁,你好象有一点
忧郁,是吗?快抛开。你还年轻呀。最主要的,你要记住:‘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
再见,我要去做圣母升天节的祷告。”
快活的舅父走开了,说了一大篇话,把我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踏上去城里的坡路,走到野外。是月圆的晚上,浓云在天空流动,投下黑影,在地面
()
盖住了我的影子。沿野外绕过了城市,我走到伏尔加河的斜滩上,躺在满是尘埃的草上,久
久地望着河对面、草尝静静的大地。云影缓缓地渡过伏尔加河,投在草场上,好象在河水中
洗了一洗,变得亮了一点。四周一切,沉沉欲睡,万籁无声,一切都好象在不乐意似地摇
动,但不是由于对生命的热爱,而是由于一种苦闷的必然性,无可奈何地在动。
真想给整个大地、给自己击一猛掌,使万物,连同我自己在内,一起象欢腾的旋风一样
旋转起来,象相爱的恋人们的欢歌曼舞一样旋转起来,沉浸在新开拓出的美好、生机勃勃、
诚实正直的生活之中。
我想:
“我必须把自己改变一下,要不然我便会毁灭……”在那种阴郁的秋天,那种不但见不
到太阳,甚至感觉不到太阳,连太阳都忘记了的日子里,我常常有机会徘徊在森林中,迷失
了道路,走到没有人径的地方,我已倦于寻找,但仍咬紧着牙齿,顺着茂丛、枯枝、沼泽地
滑溜的草墩,向前直跑。终有一天会走出一条路的。
我就决定照这样干。
这年秋天,我怀着也许可以设法上学读书的希望,出发到喀山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