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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七言古诗,全诗二百五十二个字,李静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虽然声音稚嫩,断句、语气却都非常准确。
《春江花月夜》,在当时并不是一首出名的诗,只是秦氏幼时便极其喜欢才记住的。
秦氏激动地问李静道:“这首诗,你从哪里听来的?”
“回禀母亲,在二表哥书房外听来的。”李静以自己认为的礼貌的语气回道。
秦氏把这件事跟哥哥秦勇还有丈夫李寂都说了,最后,三个大人商量着,让李静和九岁的秦汉,一起入了秦家的西席。当然,还有整天跟在李静身边的秦芳。
可是,真正就学的李静,却并没有持续她那令人惊讶的天才,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诗词歌赋,学习能力都平平。反倒是,拖着鼻涕跟她一起进学的秦芳,五年之后,长成了一位满腹诗书的小才女。一曲《踏莎行》,才名惊动了整个宋州。
而李静,除了对部分诗篇的背诵速度快于常人之外,其他方面,几乎可以称为鲁钝。
六岁的时候,李静看到大表哥秦广在庭院里练剑,当天便跟外出回来的舅父秦勇申请习武。宠李静更胜自己儿女的秦勇,当场便答应了让李静习武,并且,让他拜在镖局副镖头楼寒的门下。
当天晚上,秦家主卧,躺在床上,朱氏对秦勇道:“你让静儿练武,妹妹和妹夫那里能依吗?虽说被刺密谛大师说了那样的话,不得不被当作男孩儿养大。可静儿,终究是个女儿身呀。”
秦勇揽着朱氏的肩道:“娘子过虑了。我秦家与李家都是武将出身,在十国纷乱之世,秦家还出过女将军。况且静儿既然被当作了男孩儿教养,便不能再学女红厨艺,总得有一技之长,将来才好嫁得出去。”
朱氏唏嘘着道:“把静儿养成一个假小子,将来还有谁敢娶?”
秦勇失笑道:“这点娘子就更不用担心了,霜儿婚前不也是跟着我到处走镖,还说要跟着苏兄出海远洋。结果,喜欢上了李兄,人不也变得温柔沉静了吗?”
朱氏知道这是溺爱李静的丈夫的托辞,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对秦氏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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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诞下了一个被称作是佛祖本生的孩子,秦氏对李静,一直是过分担忧的,那份担忧,甚至让本来性情爽朗洒脱的她变得易怒和神经质起来。
随着李静渐渐长大,秦氏不仅没有放得轻松,反而变得更加紧张了。如果让她知道李静学武,朱氏想了想,习惯性的咬住自己的下唇。这是朱氏在无奈时才有的动作。
李静虽不是真的六岁稚儿,可是,跨越了千年的代沟,这个时代人的思维方式,虽然她努力试着理解,还是只能理解十一。尤其是,她是那种,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对一切皆不挂心的性子。
所以,朱氏态度上的微妙,李静开始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所有人知道的,怕就是所谓“秘密”;因为,大多数的人,就像那个长了驴耳朵的国王的理发师一样,心里,是藏不住秘密的。越是秘密,便越想说与人听,或者不经意间自言自语。
李静六岁生日这一天,李夫人秦氏得了风寒没有如往年一样到秦家来为李静庆生。
李静自己倒是没有所谓,自前世母亲去世过后,因为父亲忙碌,总是忘记她的生日,李静就没有再过过生日。
可是,李静的奶娘红姑,却是时刻惦记着李静的生日。
这一天,因为秦氏没到李家,秦家也没有人特意记住李静的生日,李静自己更是没记在心上。
奶娘从吃过早饭开始就去秦家大门口等秦氏,到晚上,不仅没有等来秦氏,连李家下人也没有等来。
吃过晚饭,李静被秦芳拉着玩了一会儿之后回到房间,红姑两眼红肿带着哽咽的声音道:“少爷,您等一会儿,奴婢去给您下一碗面。”
李静怔了一下道:“我吃过晚饭了,今晚也没有想要熬夜,所以,不用给我做夜宵了。”
“少爷,今天是您的生辰。奴婢不能为您做什么,最起码,给您煮一碗寿面。”红姑说着,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啊,今天我生日呀。到现在我都没有习惯夏历,总是不经意忘了日期。谢谢你,奶娘,一碗阳春面就好了。”李静说着,揉了揉后脑勺。这个动作,在一个六岁的孩子做来,显得太老气了些。
这一天晚上,李静躺下睡了,奶娘守在她床边做针线活。
看着李静无邪的睡颜(这个时候,李静还没有入睡;除非白天练武太累,她总是在奶娘离开之后才能安心入睡),奶娘叹息般的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怜的孩子,因为番僧的一句‘佛祖转生’,就被赶出了家门,还要女孩儿男养,如今,生辰都没有人记得。”
听到“佛祖转生”,李静的睫毛颤了两下。但是,她并没有激动地起来追问奶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是,继续装了睡颜躺在那里。
前面也说过了,李静的反应弧比别人长一些,可是,毕竟身体里住着一个20岁的灵魂,长到五周岁这个年龄,从身体的发育状况来看,李静已经确定自己转生的是一个女孩儿的身体。可是,周围的人都把她当男孩儿来对待。
李静觉得性别并不是特别有所谓,也就没有费心刻意纠结这件事。
只是,即便不刻意纠结这件事,对于被这样对待的原因,李静还是有着好奇心的。虽然,并没有强烈到让她追问别人的地步;但是,既然知道了,她也就起了调查的心。
一个六岁的孩子,有很多不便的地方,最起码,除了跟家里大人一起,不能擅自出门,即使是被当做男孩儿将养的李静;但是,正因为是孩子,也有很多大人没有的便利。大人们总觉得孩子还太小,他们说的话孩子并不能理解,所以,有些话,往往会不防备的在孩子面前说出来。
李静本不是喜欢听人嚼舌根的人,更加不喜欢跟在秦夫人后面出门。可是,为了弄明白奶娘那句“佛祖转生”,李静过完生日后,一反常态。
上午西席时逃课,李静不是在家中后院假山旁晒太阳睡懒觉,而是到厨房、洗衣房那里听下人们说闲话。以往,朱氏出门拜佛上香,李静从来没有兴趣,这个月朱氏上香的时候,李静也哄着秦芳让朱氏带她们一起去。偶尔,李静还会自己溜到李家那里探听。
有一次,李静从李家后门溜进了李家,被李家的下人发现了,她正缩着脖子做苦脸之际,那个下人却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近前道:“小少爷,用汤药的时间到了,您赶紧回去吧,您要是回晚了,夫人又要罚天权他们了。”
李静依稀记得,在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的年龄,秦氏去看她的时候,怀里总是抱着一个孩子,秦氏让她喊那个孩子“三哥”,那个孩子,好像跟她长得很像。
心里想着,大概是下人认错了。李静只对着那个下人点了点头,示意那个下人在前面带路,在他们路过花园时,李静躲在了假山里摆脱了那个下人。
摆脱了那个下人之后,李静本想从后门溜出去,结果,迷了路,误打误撞走到了李家的佛堂。那里,除了供奉了佛祖、菩萨之外,还供奉着一个孩子的雕像。虽然雕工不怎么样,但是,从那个孩子额间的莲花胎记以及生辰时刻来看,李静还是看出了那个被供奉着的人,应该是她。
后来,李静又去了李家几次,躲在佛堂后面,听李太夫人念经,听那些打扫佛堂的下人们嚼舌头。
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李静大致明白了她被这样对待的原因。
李静出生前一天,在清凉寺挂单的天竺和尚刺密谛做了一梦,梦中佛陀跟他显灵,告诉刺密谛他这一次要本生到东方,并且给了刺密谛佛家的偈语作为指引。第二天,刺密谛顺着佛祖的偈语的指引,到了宋州城中的河南郡王府,也就是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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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李静生日这一天,巳月辛卯,跟佛诞是同一天;更加巧合的是,李静出生时额间一个洗不掉的血块,被刺密谛手指一点,擦掉血迹之后,变成了一个红色的莲花形状的胎记。
其实,那个胎记,如果不是被说成了莲花状,也就是一个并不规则的印记而已。
凭着前一天晚上的梦境,以及李静生日的日期,更主要的,李静额间的那个胎记,让刺密谛断定李静是佛祖本生,要把她带走抚养。
李父是李家本家的一脉单传,李静上边,除了两个年长出她许多的兄长,就是他的双生哥哥。也就是说,李静,是李家本家几代来唯一的女孩儿,虽说这是一个男权时代,但是,所谓“物以稀为贵”,况且李静又是李氏夫妇在生过两个儿子二十多年之后的中年得子。李父本身又是一个难得的唯物主义者,没有宗教信仰。
于是,李父拒绝了让刺密谛带走李静的提议。
但是,刺密谛却说,即使不让他带走李静,李静也不能养在李家。作为佛祖的本生,她本应托生为一个男孩儿,身为女儿身的她,根本不能承受佛陀万千元神的一缕;除非离开本家,不染七情六欲,做男孩儿将养,否则,李静活不过成年。
李父本不欲理会刺密谛的话语,在他心中,宗教不过是愚人、恐吓人的存在;可是,李家的太夫人笃信佛教;而李静的父亲,又是一个堪入“二十四孝”的孝子。
最后,在李太夫人的命令下,李静出生当晚就被抱到了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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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缘由的李静,并没有如那些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般哭闹,甚至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她知道了这件在她看来极其滑稽愚蠢的事。她的生活,依然跟以前一样继续着。
偶尔,李静躺在秦家假山后面的斜坡上晒太阳,透过指缝看变成彩虹色的光线时,会露出一抹无奈嘲讽的笑容。
李静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是,也不是一个完全的无神论者;只是,在她,信仰是别人的自由,不信教的人不见得比信教的人更懂得事理,不见得比信教的人更美好;同理,反过来在她也一样成立。
所以,李静对于宗教抱持的是一个中性的态度。
但是,即使这样,作为知识,她知道《佛本生故事》里,佛可以本生成猴子、海怪,甚至可以本生成芦苇。佛有万千化身,不一定会本生成|人。
那个番僧,应该比她更清楚才是。
可是,那个与把《楞严经》带到中国的大师同名的番僧,显然是一个没有慧根的鲁钝的和尚,不对,印度人的话,应该称作婆罗门。其实李静还是错了,婆罗门是对印度教出家者的称呼。而那个番僧,是佛教徒。
真正让李静觉得想笑又可悲的,不是刺密谛;而是她的父亲。
李静这些年见她父亲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可是,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交谈,李静也听出来了,作为一个喜欢荀子、王充的人,她的父亲,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
所以,李静可以肯定,她父亲绝对没有宗教信仰 ;但是,她的父亲严格的遵守着与李太夫人的约定,为了不让李静受到尘世七情六欲的侵扰而早夭,自觉断绝了对李静表达父爱。一年见李静两次,每次见面都扳着一张脸。
李静的父亲,李寂的宗教,是孝道。
如李静讨厌的《孔雀东南飞》的焦仲卿、写《钗头凤》的陆游一般,在李寂的心中,自我的感情、是非对错的判断,都是在对长辈的没有理由的孝悌服从之下的。
李静并不否认李寂的痛苦,可是,每次偶尔想到李寂,她都只能露出没有丝毫同情心的嘲讽笑容。
幸而,尽管李静因为前世的原因,虽是从心中更亲近父亲;但是,作为一个已经决定独立的魂灵,李静并没有那种小孩子的撒娇心理。连她前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父亲,都在她不经意间与别的女人建立了家庭,这一世的父亲,她更是没有抱什么期待。
按理说,李静是中文系出身,又是保了研的人,应该更喜欢学文才是。可是,李静却经常逃课,一个月最多有十天是在课堂上听课的,而这十天中,最多有三天是没有睡着、没有走神的。
秦家西席的夫子,是一个到了四十岁还只是秀才的人,秦夫人朱氏的本家亲戚。朱夫子长得瘦骨嶙峋,流着山羊胡子,一脸寒酸相。李静第一次看到他,就想到了孔乙己。
上了半个月的课,李静已经判断出朱夫子就是韩愈《师说》中所言的“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否焉”的那类教师。
开始半年,李静真的认真学习了,学习句读,熟悉、习惯书写繁体字;在那之后,李静基本上就处于弃学的状态了。
好在,秦勇宠着李静;朱夫子虽然有文人的酸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