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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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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拔出弹弓,弹指间射出两颗泥丸,打瞎了痨病六的双眼。接下来是一场混战,外乡人渐露败势,鸟儿韩背着老娘尸首,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梁子下。鸟儿韩放下母亲,拔下弹弓,装上一颗泥丸,瞄着樊三大爷说:“当头的,不要赶尽杀绝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毕,嗖溜一声,一颗泥丸射中樊三大爷左耳。鸟儿韩说:“看在都是中国人份上,我留你一条命。”樊三大爷捂着豁成两半的左耳,一声不吭地退了。
  外乡人在沙梁子下搭起了几十个窝棚,争得了立足之地。十几年后,这里便成了一个村庄。又过了几十年,这里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大镇,房屋与大栏镇几乎连成—片,中间只隔着一个大池塘,一条小路。九十年代,大栏镇撤镇设市,沙梁子镇变成了大栏市的湾西区。到那时这里会有一个亚洲最大的东方鸟类中心,许多在国家动物园里都难觅踪影的珍稀鸟类,可以在这里买到。当然,买卖珍稀鸟类的活动是半秘密地进行的。鸟类中心的创始人,就是鸟儿韩的儿子鹦鹉韩,他依靠饲养、繁殖、培育新品种鹦鹉发家致富,并在他老婆耿莲莲的帮助下大出风头,然后锒铛入狱。
  鸟儿韩在沙梁上埋葬了母亲,提着弹弓,操着异乡口音,在大街上骂了两个来回。他向村人们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现在是光棍一条,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希望大家能相安无事。有痨病六瞎掉的双眼和樊三大爷的豁耳朵为例,村里人谁也个愿再去出头。何况,我三姐说,人家把娘的命都搭上了。
  从此,外乡人和村里人便心存芥蒂和平相处了。我三姐与鸟儿韩几乎每天都在初次相赠双鹧鸪的地方相遇,起初还像偶然相逢,后来便成为田野约会,不见不散。三姐的双脚把那块地方踩得寸草不生一片白净。鸟儿韩每次都不说话,扔下鸟儿便走。有时是两只斑鸠,有时是一只野鸡,有一次,他扔下了一只身高背阔、足有三十斤重的大鸟。三姐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那鸟背回家,连见多识广的樊三爷也不知这只鸟的名字。我只知道那大鸟的肉味无比鲜美,当然我是通过母亲分泌给我的|乳汁间接地知道了那鸟肉的鲜美。
  樊三爷依仗着他与我们家的亲密关系,特别提醒母亲注意我三姐与鸟儿韩的关系,他的话说得质量低劣,味道腐臭:“侄媳妇,您家三姑娘与那个捕鸟的……啊,伤风败俗,村里人都看不下去啦!”母亲说:“她才多大呀!”樊三大爷说:“你们家的女儿,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母亲顶了他一句:“让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下地狱去吧!”
  尽管母亲顶了樊三,但当三姐提着一只半死不活的丹顶鹤归来时,母亲还是严肃地与她进行了谈话。“领弟,”母亲说,“咱不能再吃人家的鸟了。”三姐直着眼问:“为什么?他打只鸟儿比捉个虱子还容易。”母亲说:“再容易也是人家捉的。你难道不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三姐说:“等我将来还他就是了。”母亲说:“你拿什么还?”三姐轻松地说:“我嫁给他。”母亲严厉地说:“领弟,你两个姐姐,已经把咱上官家的脸丢尽了,这次,我说啥也不能听你的。”三姐愤愤地说:“娘,你说得轻巧,如果不是鸟儿韩,他能有这样么?”三姐指指我;又指指司马家的小男孩,“还有他。”母亲看着我丰润的脸和司马家小子红红的脸,无语可对,憋了一会儿,说:“领弟,从今以后,咱说啥也不能吃他的鸟了。”
  第二天,三姐背回来一串野鸽子,赌气地扔在母亲脚下。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成群的大雁从遥远的北方飞来,降落到村子西南方向的沼泽地里。村里人和外乡人运用钩钓、网苫等古老的方式,猎获着大雁。起初人们收获颇丰,致使村子里大街小巷处处飘着雁毛,但大雁们很快就学精了,它们栖息在沼泽地淤泥最深、连狐狸都难以立足的中间地带,使人们的种种诡计统统落空。只有三姐,每天总能提回一只雁,有时是死的,有时是活的,鬼知道鸟儿韩用什么方法捕获了它们。
  面对着严酷的现实,母亲只有妥协。因为不吃鸟儿韩赠送的鸟,我们将缺乏营养,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浮肿、气喘,双眼如鬼火一样闪烁不定。而吃了韩的鸟,无非是继鸟枪队长和毁桥专家之后,再来一个捕鸟专家做女婿。
  八月十六日上午,三姐又去原地领鸟,我们在家企盼着。大家都有点吃腻了带青草味儿的雁肉,盼望着鸟儿韩给我们换换口味,不敢奢望三姐再背回一只那种肉味鲜美的大鸟,但提回几只野鸽、鹌鹑、斑鸠、野鸭,总是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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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姐空手而回,双眼哭得像桃子一样。母亲急问原故,三姐说:“鸟儿韩被一群身穿黑衣、佩着长枪,骑着自行车的人捉走了……”
  一同被捉的,还有十几个青壮男人。他们被捆成一串蚂蚱。鸟儿韩奋力挣扎着,双臂上发达的肌肉鼓得像气球一样。兵们用枪托子捣他的屁股、腰眼儿,用脚踢他的腿。他双眼发红,像要喷出血,或者是火。“你们凭什么抓我?”鸟儿韩大叫。一个小头目,抓起一把泥土,摔到鸟儿韩脸上,迷了他的眼。他困兽般咆哮着。三姐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鸟儿韩——”,便立住,等到队伍远去,她又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鸟儿韩——”。兵们望着三姐,不怀好意地笑着。最后,三姐说:“鸟儿韩,我等你。”鸟儿韩大声说:“去你妈的,谁要你等?!”
  中午,面对着一锅能照清人影的野菜汤,我们——当然也包括母亲——才意识到鸟儿韩对于我们是多么的重要。
  三姐趴在炕上,哭了两天两夜。母亲用几十种方法试图止住她的哭声,但都无济于事。
  鸟儿韩被捉走后第三天,三姐从炕上爬下来,赤着脚,毫无羞耻感地袒露着胸膛走到院子里。她跳上石榴树梢,把柔韧的树枝压得像弓一样。母亲急忙去拉她,她却纵身一跃,轻捷地跳到梧桐树上,然后从梧桐树又跳到大楸树,从大楸树又降落到我家草屋的屋脊上。她的动作轻盈得令人无法置信,仿佛身上生着丰满的羽毛。她骑在屋脊上,双眼发直,脸上洋溢着黄金般的微笑。母亲站在院子里,仰着头,可怜巴巴地哀求着:“领弟,娘的好闺女,下来吧,从今往后,娘再也不管你啦,你愿意咋样就咋样吧……”三姐毫无反应,好像她已变成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母亲把我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连同司马家的小家伙,都叫到院子里,动员她们向屋脊上的三姐喊话。姐姐们声泪俱下地呼唤着,三姐依然不理睬。她侧低下头,像鸟儿梳理羽毛一样咬咬肩膀。她的脑袋转动幅度很大,脖子像转轴一样灵活,她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咬着自己的肩膀,甚至能低头啄着那两颗小小的|乳头。我毫不怀疑三姐能咬到自己的屁股、脚后跟,只要她愿意,她的嘴巴可以触到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位。实际上,我认为三姐骑在屋脊上时,完全进入了鸟的境界,思想是鸟的思想,行为是鸟的行为,表情是鸟的表情。我认为,如果不是母亲请来樊三等一干强人,用黑狗血把三姐从屋脊上泼下来的话,三姐身上就会生出华丽的羽毛,变成一只美丽的鸟,不是凤凰,便是孔雀;不是孔雀,便是锦鸡。无论她变成一只什么鸟,她都会展翅高飞,去寻找她的鸟儿韩。但最终的也是最可耻最可恨的结果是:樊三大爷委派身材矮小灵活、外号猴子的张毛林提着一桶黑狗血,悄悄地爬上房脊,从后边逼近三姐,劈头盖脸地将狗血浇下去。三姐在房脊上猛地跃起,呼扇着双臂,充满了飞翔的意念,但她的身体却咕噜噜地从房脊滚到房檐,然后,沉重地跌在砖石甬路上。三姐头上破了一个杏子般的窟窿;
  流血不止,昏厥过去。
  母亲哭泣着,抓了一把草木灰堵住了三姐头上的血窟窿,然后,在四姐五姐的帮助下,洗净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抬到炕上。
  傍晚时分,三姐苏醒过来。母亲含着眼泪问:“领弟,你好了吗?”三姐望着母亲,仿佛点了点头,也仿佛没有点头。眼泪从她眼里一串串涌出。母亲说:“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却冷冷地说:“他被捉到日本去了,十八年后才能回来。娘,给我设个坛吧。我是鸟仙了。”
  母亲听了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心中交集着百感,她惊悚地看着三姐妖气横生的脸,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高密东北乡短暂的历史上,曾有六个因为恋爱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顶着狐狸、刺猬、黄鼠狼、麦梢蛇、花面獾、蝙蝠的神位,度过了她们神秘的、让人敬畏的一生。而如今,一个鸟仙出现在我家,母亲满心里都是阴森森、粘腻腻的感觉,但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因为,前头便有血的教训:十几年前,驴贩子袁金标的年轻妻子方金枝与一年轻后生在坟地里偷情被捉住,袁家的人把那年轻后生活活打死,方金枝也饱受毒打,羞恨交加,喝了砒霜,被人发现,用人粪尿灌口催吐救活,方金枝醒后,便自称狐仙附体,请求设坛。袁家不允。从此袁家的柴草经常失火,袁家的锅碗瓢盆无缘无故破碎,袁家的老太爷从酒壶里倒出壁虎,袁家的老太大打了一个喷嚏,竟然从鼻孔里射出两颗门牙,袁家煮了一锅饺子,捞出来竟是一盆死蛤蟆。袁家只好屈服,为狐仙设了神位,为方金枝辟了静室。
  鸟仙的静室设在东厢房里。母亲带着四姐五姐,清除了沙月亮留下的鸡零狗碎,扫掉墙壁上的蛛网和房梁上的灰挂,重新裱糊了窗户。在北墙角上摆起了香案,点燃了三柱上官吕氏当年祭祀观音菩萨时烧剩的檀香。香案前应该悬挂一幅鸟仙的图像。但鸟仙是什么模样?母亲只能征求三姐的意见。母亲跪在三姐面前,虔诚地请示:“仙家,案前供奉的神像,该去哪里请?”三姐闭目正襟而坐,面颊潮红,好像正在做着美好的春梦。母亲不敢造次,用更虔诚的态度又请示一遍。我三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依然闭着眼睛,用一种啁啁啾啾的介于鸟语与人言之间的极难辨别的声音说:“明天就有了。”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个鹰鼻鹞眼的叫花子。他左手拄着一根竹筒制成的打狗棍,右手端一个边缘有两个豁口的青瓷大碗。他浑身尘土,好像刚在沙土里打过滚,又好像长途跋涉了一万里,连耳朵眼里都落满了征尘。他一声不响,径直进入我家的堂屋,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自由、随便。他掀起锅,舀了一碗野菜汤,呼噜呼噜喝起来。喝完了汤,他坐在我家锅台上,一声不吭,只用那两只锐利得像尖刀一样的眼睛,剜着母亲的脸。母亲有些惶恐不安,但还是装出泰然样子,说:“客人,穷人家没有什么待客,如果不嫌弃,您把这个吃了吧。”母亲把一个野菜团子递给他。他拒绝了野菜团子,舔舔裂了许多血口子的嘴唇,道:“你们家女婿让我带来了两样东西。”说完这句话,他并不往外拿东西,我们看着他身上那套千疮百孔的单衣和从单衣破洞里露出来的粗糙、肮脏、仿佛生着一层灰白鳞片的皮肤,实在想象不出他带给我们的东西能藏在什么地方。母亲纳闷地问:“哪个女婿?”鹰鼻鹞眼人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你家的哪个女婿,我只知道他是个哑巴,能写字,会使一把缅刀,他救过我一次命,我也救过他一次命。我们俩谁也不欠谁。因此,两分钟前我还在犹豫,是把这两件宝贝给你们,还是不给你们。如果刚才我舀你们的汤喝时,大嫂口出不逊之言,我就把这两件宝物私吞了。但大嫂非但没出不逊之言,反而把仅有的一个菜团子赠我,我只能把它们给你们了。”说罢,他站起来,把缺口大碗放在锅台上,道:“这是秘色青瓷,是瓷器中的麒麟凤凰,天下也许只有这一件,你们那哑女婿,并不知道它的价值,他只是在一次打劫后的分赃中分到了它,捎给你们,无非是因为它大吧。还有这一件,”他把竹筒往地下顿了顿,使竹筒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有刀吗?
  ”母亲把菜刀递给他。他接了刀,切断了竹筒两端几乎看不见的细绳,竹筒豁然开朗,裂成两片、一卷画轴掉在地上。那人抖开画轴,使我们嗅到了一股霉烂的气息。我们看到,那发黄的绢纸中央,画着一只大鸟。我们不由地大吃一惊,画上的鸟竞与三姐背回来的那只肉味鲜美的大鸟一模一样。在画上,它昂首挺立,并用大而无神的眼睛,轻蔑地斜视着我们。关于这幅画和画上的鸟,鹰嘴鹞眼人没做任何说明。他卷起画轴,放在碗上,头也不回地走出我家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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