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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这一惊,登时晕了过去。手上的欧阳昆仑眼见就要摔个蛋打汤飞,那厢欧阳秋岂肯怠慢?一只大手陡然伸出,比寻常还要长出一尺多来,当下将孩子给捞住,顺势一抖手腕,把孩子抛到另只臂弯之中,原先这只手再往下一沉,将顾氏的身子也兜住。这一切皆是刹那间事,看得一旁的堂倌差一点尿湿了裤子。欧阳秋犹自惊急未定,且扶妻子坐稳了,喊上几声。顾氏的一缕游魂好容易寻声而回,睁眼一打量:她丈夫还是平常模样,脸上的气泡也不见了,只一边下巴颏儿稍稍有点儿肿,其余并无异状。此际多亏了一旁两个堂倌多事:一个随顾氏下楼来的说:“这位爷的脸不碍事罢?”另一个手上捧着两盘牛肉的却道:“这位爷的肚子不碍事罢?”欧阳秋回神再一寻思,又低头望一眼还紧紧捏在他指间的《无量寿功》小册子,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
仅仅片刻之前,他已经且参且习地打入了这“无量寿功”的第三层心法。这一层的名目是“川流七坎”。由于是随手翻读,欧阳秋并未存心修炼,但是目接神会,不知不觉走魂,将一股真气从百会、太阳、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朝下徐徐注入,经过了空闲、天井、肩井、玄机、气门,又分作两股,一股由将台往后脊逼入凤眼,一股由七坎下行至章门再入丹田。这十五个穴原本都是点穴家最擅最熟的穴位,倘以犀锐无匹的外力击之,势必非死即伤。
然而,当年由曹仁父一人分传曹、魏两支的“无量寿功”却令修习者以意使气,可由冥坐观想中将这十五个要害大穴变成充盈内力的气门——就好比从人的躯体内部向外开出十五个单向的活塞——始于百会、终于丹田——每个穴位都自成一小宇宙。功入第三层者尤能体会其“广开方便门/大展包容量”、广袤虚空却坚实饱满之感。可这欧阳秋并未从“无量寿功”的第一层“念起三焦”和第二层“气回五行”逐步修习,得以控制内力出入穴门的虚实强弱;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随意浏览之间将他毕生勤习外家拳法的一缕阳刚之劲悉量倾出,这劲力在这十五个穴门上失了导引,自然忽冲忽突、进退失据,是以在头脸之上明显可见的百会、太阳、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之处便冒出了枣粒大小的气泡。实则其余十穴亦复如此,所谓“真气跌宕、肌肤暴突”,即俗称之走火入魔的一种皮相。幸而那两个堂倌闲闲问了两句,欧阳秋方才一悟,连忙掩卷调息——可是为时已晚:此际他骨乏筋困、皮松肉弛,数十年铁马硬桥所练成的功夫竟然在那伸手救起自己妻儿的顷刻之间,犹如经历一场拼死斗活的大战而杀脱了力一般几至废尽。此刻的欧阳秋竟连臂弯间的孩儿也差一点抱不住了。
顾氏偏在这时悠悠复苏,漫声问道:“打赢了吗?”
这一问,问得欧阳秋哭笑不得,心头忽地一愀、又忽地一暖,暗自转念道:果然是造化弄人,叫我欧阳秋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尽弃所有、失一切,却不意保全了一双全心全意依我、靠我、爱我、敬我的妻儿。此中难道正是天意天数、不可违拗?行念于此,欧阳秋不觉热泪盈眶,轻声答道:“赢了、赢了,比赢了还要好呢!”他心里醒悟的却是:如今我一无所有,才悟出这一无所有的畅快;回头再看不过半个时辰之前在武术考试的擂台上盼胜争强、逞勇斗狠的那一刻,自己耳目所接、意念所触者,哪里有过身边这两个如此亲近、如此怜怀的人儿?
即此一悟,欧阳秋和他一妻一子的命途便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变卖所有、赍发了小客店里的一应用度。随即将妻挈子,北返泰安。只这沿途舟车饮食,仍需一大笔盘缠,却往何处张罗呢?武林史有交代:“民国十七年,有异人复姓欧阳者创‘说拳’之艺;每至逆旅辄设‘讲功坛’于室,悬一小招、榜于门楣。凡迎客少则一二人、多则三五人,口授导引之法、身步之姿,十日可见小成。闻道争趋者常数十百,然欧阳氏详观慎择,非售术图利者也。盖有清以来光大武学、弘扬武道者,以欧阳子一人最称有功。其人肥大壮硕,然常端坐说法,向未演术示人。有欲搦战以试其力者,欧阳子即俯首谢之,谦辞不敌。而自奉束修以上,得闻其艺者则无不勇猛精进,斯亦奇哉。”质言之,欧阳秋自此成为一个介乎说书人和卖艺人之间的角色;全凭口舌宣讲武术,从不与人拳脚相向。可想而知,由他“详观慎择”而得聆教诲的、介乎听众和徒弟之间的说拳对象,也多非暴虎凭河之辈。至于“讲功坛”的内容,应该就是熔螳螂拳与“无量寿功”于一炉而冶之的一种艺业。如此过了一年,欧阳秋才回到老家,他的独子欧阳昆仑也快两周岁了。
由于在南京小客店中那一场走火入魔的虚惊,使欧阳秋绝意武术,然而困于生计艰难,又不得不开立说拳讲功的行当,原非得已。至于欧阳昆仑这个独子,欧阳秋自然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后尘,成为一名练家或武士。是以每当在旅途之中讲功授艺之际,欧阳秋总是教顾氏携子暂避,以免这孩子无意间听了些枝节去,却像他一样落得个终身残疾。
某日,欧阳秋刚在老家附近泮河之上的通西桥畔觅个所在、开坛宣讲,便令顾氏带着欧阳昆仑出门游玩。这原本是极其寻常的一日,不意却又逢上了异事。
这通西桥是座近两百年的古桥,原建于雍正十三年,桥身由石砌成,共十七孔,全长近两百五十尺,桥面皆以泰山石板铺成,每块板总有尺把厚,形制十分壮观宏伟。这顾氏带着欧阳昆仑迈步才至通西桥拱顶之处四下张望,忽听桥下孔中有人声传来,是山西口音,道:“这么分不成,我帮里上上下下出动了四十几口人丁,才分这么二十四个,一口人还分不到半个。你老动动嘴、差使几百块钱,就一气儿分上七十二个,这简直说不过去——”
此人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尖声细嗓的本地侉子急忙岔道:“不中不中!先前说下的,到手之后贵帮人丁四里得一,如今正是九十六个,拿二十四个正是四里得一,怎么还嫌多怨少?”
“原先大伙都当是四十八个,二十四个就是二里得一,怎么却有四里得一的话?你老多赚了四十八个,却跟咱们这些卖力气讨营生的花子们计较,岂不太失身份了?”山西人说着,一面还朝泮河里连吐两口浓痰。桥上的顾氏随丈夫在外奔波行走,见广识多。一听这人口啐痰出的架式,便知是丐帮中人。至于那细嗓子的本地人却也非好相与的,登时口拈一诀,露出了白莲教徒众的身份,道:
“‘无极老母九霄坐/太上老君驾下云/各路英雄抬望眼/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教里有戒规,向来不与道上光棍相欺瞒,犯了禁是要五雷轰顶的。说好是四里得一就是四里得一,不容反悔。贵帮眼下这样要泼撒赖,叫我如何向教亲大哥们交代?”
就这么你三言、我两语,山西丐帮和山东白莲教的两个棍痞不多时便扭打起来。再不过半晌,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他俩双双落了河,还不住地相互叫骂踢打着。闹到这般田地,桥上行人纷纷看起热闹来,自然而然随之而涌下桥头,沿着泮河矮堤顺水势看他俩逐波恶斗。这顾氏被人潮推挤,又得顾全孩子,只得踉踉跄跄抢步下桥。可她既无意看热闹,当然不便跟着大伙儿往下流走,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又怎能抵敌得过来势汹汹的数百之众?只好背脊蹭着石墙,寸步往无人处移挪。不到几吐息的工夫,这母子二人反而匿身于先前那两人藏躲的桥孔之中——顾氏紧紧抱住欧阳昆仑,不叫众人冲散,未料居然在厕身暂避之处瞥见一堆奇形怪状的物事:看来像是一个又一个大如芭斗的圆球,累累落落,几乎将这桥孔全都塞满,顾氏再一打量——可了不得!居然是十二个巨大的石塑头像,且不是人头,而是佛祖的头。
顾氏乍见佛头堆众不免一惊,小昆仑更觉这些慈眉善目的塑像十分有趣,当即挣身下地,径住一颗又一颗的佛头上爬去。顾氏哪里阻拦得住?只得瞑目合十,乞求神明莫要降罪罢了。
这母子二人并不知晓,面前这一十二颗大小不一的佛头塑像俱是来自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的古物,少则一千四百多年,多则一千五百年;非徒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是中华历史上至珍至贵的宗教文物。至于为什么会沦落到身首异处、为人盗运至此,不容不分说一二。
原来就在这一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三月上旬,江苏徐州辖下的宿迁县暴发小刀会事件,肇因不过是国民党宿迁县党部征收了一座东岳庙、改做演讲厅。孰料这东岳庙向属另一佛门丛林极乐庵的庙产,极乐庵又是小刀会众捐资兴建,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在地方上也极具威望。县党部一声令下,征了东岳庙地,不只让地方人士错愕,更使小刀会众觉得颜面无光。一时谣诼纷纭,争说这背后必定是老漕帮领袖为报当年在远黛楼险遭活埋之仇,特意请时任国民政府主席,其实也是个庵清弟子的“老头子”透过党务机关给小刀会“小鞋”穿。这个谣言尚未澄清,地方上的小刀会徒众已经群情沸扬、不可抑遏了。遂于三月三日借故与县公安队发生冲突,在两天一夜之内打下县政府。县长童锡坤见情势危殆,居然弃职逃跑,不知去向。小刀会随即鼓舞群众,选了个暗里实有洪门光棍身份的地方士绅壬仰周当县长,还提出“实行阴历”、“恢复迎神”、“重盖佛堂”、“赔偿损失”、“禁设党部、学校”等五大条件。此次暴动至三月十五日小刀会众撤围为止,历时十三天,虽然看来只是地方事件,暗中却有更大的波潮在鼓涌推助着。
由于徐州是南北要冲、津浦咽喉,宿迁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以及洪门各分会往来串联、进行各式活动的门户。这些会党——其实多不过是假借共有之“海底”秘本而相互声援、支助的地方械斗团体——一旦举行活动,必假宗教庆典而为之。从表面说来,像迎神、赛会、建醮等活动参与者众,且官民夹杂、良莠相间,是极好的掩护。另一方面,由寺庙出面主事,可借风土民俗人伦教化之名大肆行其聚敛赀财、活络经济之实。像洪门这种原本是各拥山头、犹似散沙的组织自然方便在其间从事许多不见天日的交易。
宿迁极乐庵原定于这年佛诞日进行的一场大交易始终是个谜。外人纷说,这交易价值巨万,与中土正宗佛门代代相传的十部武功有关。这十部武功分别是成实宗的“诃梨拔摩偏空掌”、净土宗的“普贤一百二十三手极乐拳”、三论宗的“文殊无过瑜伽”、律宗的“昙无德颠倒气血论”、禅宗的“达摩易筋经”、法相宗的“三藏神行咒”、华严宗的“龙树迷踪散手”、密宗的“善无畏金刚杵法”、天台宗的“随智涅玄义”以及俱舍宗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这十部武功多以该宗初祖或光大者私修之独门奇功为主,除了法相、俱舍同为玄奘法师一人所创之外,可以说赅备中原佛门各主要派系间歧义甚大的武术,江湖人尽以“武藏十要”称之。
据云,但凡练就这“武藏十要”中的任何一部,便能立足江湖、百年不败,倘若十部兼收并蓄,则非徒能成金刚不坏之身,且凌虚御风、钻天入地,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此话说来简单,常人非但没有机缘一睹这“武藏十要”的面貌,即便有人能坐拥之、详观之、学而时习之,饶是佛门武术博大精深,又岂容那肉骨凡胎之人便因此而成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登峰造极、旷世绝代的神功呢?
可是北五省里偏有这么一个叫白莲教的组织,平素广招信徒、收揽愚众,表演些上刀山、踏火炭的江湖奇术不说,还四出宣传:其教主已经练就了刀枪不入、毒蛊不侵的盖世神功;因为“武藏十要”就掌握在白莲教主手里。历代以来,这白莲教主从未现身示众,无论教亲也好、外人也罢,没有谁见识过他的本来面目。义和拳乱之后,白莲教一度销声匿迹。到了民国成立、洋务大兴,一般稍具中人之资的社会大众闻听白莲教三字,亦莫不因拳乱所引致的八国联军而以之为祸国殃民的匪寇。可是在下层社会和偏远乡野之间,白莲数又早已假称教主升天“一世”之后即将返驾人间——这“一世”的三十年可自八国联军的光绪己亥年算到民国十九年——换言之,白莲教主马上就要从天界回銮尘世了,自然又要大肆兴革、丕展伟业,少不得又得干一番改朝换代、惊天动地的勾当。讹言四起,首尾未必一至,不过大同小异的是,教主这一次说动了上天神佛,要将“武藏十要”公诸于世、分润黎民苍生,使人人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