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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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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都跟着笑,觉得长大到徐老三那个样子刚好,刚好天不怕、地不怕了。

可是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刚有过平生第一次的肉体之欢,却丝毫没来由地、像个孩子一般地感到羞赧。仿佛咱们张家门儿祖宗八代的颜面都被我丢光了一样。我掏出钥匙,正要往锁孔里插,猛然间又像在公厕里撒完了尿那样抖擞两下又赶忙把它收回来,一串钥匙被我抓在口袋里“晃郎晃郎”响了不知有多久。等我再逛回一百二十五巷的窗边,发现连家父房里的日光灯也熄了。在那样前所未有的、令人羞赧不安的夜里,我忽地想到两个字:寂寞。也就在那一刻,四周无际无涯的静谧与幽暗之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呼喊:“张哥!”

声音是从巷子对面莒光新城楼下的一个门廊深处传来的,正当我不知道该不该应声的刹那,那人又喊了声:“张哥,是我——小六。”

孙小六,十七岁的青年——比当年的徐老三还要大上一点——从门廊里忽一闪身,犹如一头拉拉山里出没的黑熊。也许是我的错觉,其实他并没有变得太高或太壮,也许他真的长大了许多,只是我在惊愕之余不免夸张了那一瞬间的感受。总之,我愣了几秒钟,还没想到要不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欺身过来,站在我的面前,夜色中龇着口白牙对我傻笑。

他的身量显然要比我大上一号,可是稚气未脱,笑起来十足还像个小学生。上身罩着件只有快要老死的人才会穿的藏青色盘扣夹袄——显然是从不知道哪个爷爷辈儿的亲戚那儿接收来的,反而应了流行。那两年吹中国风,巴黎伦敦米兰纽约都看得见无肩线、前开衩儿、绲边带盘扣的唐装零碎。不过我敢打个一百万新台币的赌,孙小六根本不知道这些——看他的下半身就清楚了:那是条地摊上九十块钱一条买来的所谓牛仔裤,和真品一样下水缩三寸,但是晾干之后再也挺硬不起来,村子里的小伙子喊道这种裤子叫鸟崽裤,取其烂鸟不硬之义。再往下看,嫌短的裤脚在踝上半尺就打住了,该有袜子的部位没有袜子,光板踩着双棉布鞋。我上下打量了他两回,想不起该同他说什么,只好指指他脚巴丫子,道:“还是小五给你缝的鞋?”

孙小六似是有些儿得意地点点头,道:“我姊也给张哥缝了几双,还老问说张哥什么时候回家,她要我给送过来。”

我也点点头,接着便想不出什么可以和他搭讪的话了。可这么继续聊下去对我很要紧,因为比起掏钥匙开门回家来,我情愿在这寒风刺脸的街道边多站一会儿。妙的是孙小六似乎也没要走的意思,而他大约比我更不会找话闲扯,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我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忽然冲口冒了句:“你现在还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我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个榧子,接着说:“好一阵不见人么?”

孙小六把脸垂得不能再低,看他的鼻翅和脸颊似乎是笑着——那种小孩子家害臊而不得不应付场面的笑——一只手使劲儿往后脑勺上反复抓挠,最后实在不得已的样子,才迸出一句:“真的没办法啊!”

“什么东西没办法?”

“我也不想离开家,在家多舒服?可是没办法,我要是不去才要倒大霉呢!”

“你是给人绑了票?”我越听越觉得奇怪,一半也因为这可以是个话题——反正他不说,我就穷问:一问下去,就想起一大串往事来。想起了什么,我就再问下去,总然不急着进门。

他不答我,拿棉鞋往红砖上磨蹭,顺着砖面上的古钱印子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

“那一年我们在这边顶楼,你还记不记得?”我用下巴朝身后的莒光新城昂了昂,“你玩人家楼板上的钢筋,结果弄弯了好几条,还把那些钢筋胡乱插在暗处,有没有?”一面说着,我已经想起一个可以诓骗他一记的好主意——

“我不记得了。”孙小六顺势回身望一眼那楼顶,眨巴眨巴眼,狐疑地说,“是我爸揍我的那天晚上吗?我不记得有什么钢筋啊!”

“你当然不会记得,可后来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我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瞎编下去,“你只不过是手痒,随便捡几根钢筋来弯一弯、杵一杵,可是谁知道呢?人家在顶楼施工的泥水匠怎么会想到有人那么手贱,在暗处设了机关,结果第二天晚上就有一个倒霉鬼给绊了一跤,从电梯洞里摔下来。”

“死人了吗?”孙小六这一下慌了,两只眼睛瞪得铃铛大。

“从十二楼上摔下去,你认为还活得了吗?”接着,我告诉他有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老青年来查这件事,发现顶楼地上的钢筋环并不是原先的设计,他们非常仔细地找出几枚“十分可疑的指纹”,发现那指纹竟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说到这里,我刻意做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已经过了五年了,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那时候没找上你,现在当然也没理由再找你,对罢?”

可是——一如我所预期的——孙小六益发地紧张起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掌不停地在鸟崽裤的边缝上搓着。最后,仿佛下了个极大的决心似的开口问我:“那我还是有罪吗?”

“过失杀人,当然有罪。不过那时你还小,应该不会判你刑的,顶多你爸要进去蹲几天,管束不周嘛——不过还是要看他们抓得着、抓不着你就是。”

“我不能再给我爸找麻烦了,他会掐死我!”孙小六一面说、一面急急回身,跑到对面大楼门廊前的石阶上反身坐下、起立、又坐下,用双手掩住脸,十只手指头尽往发根深处插搭。我继续朝我设定的计谋走上前,说下去:

“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你可以让人‘找不着’你,人找不着你你担什么心?”

“我是无所谓。”孙小六依旧愁着一张脸,环臂抱膝,遮去鼻口,声音倒像是从裤裆里发出来的,“可是不能再给我爸妈找麻烦了,我已经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你是说你动不动就要离家出走,一去就跟死了一样?”我锁住他的话,同时往他身边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下,把声量放低,“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孙小六却不再言语了,把个脑袋又埋进臂弯里,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干的那件事——使劲儿闻自己放出来的屁味那样。我又追问了一句,临时还想出了一套拐他吐实的说辞:“你要是肯跟张哥说,张哥也许还有办法救你;你要是一个劲儿装哑巴,那几个穿青年装的哪天又想起你来,我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我告诉你。”

“张哥要我说什么?”孙小六依旧埋着头脸,跟他自己的鸡巴说。

“第一,你在外面瞎混,有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孙小六说,“家里是不知道的,外面的话——张哥,你也清楚,不管混什么,总不能一个人混嘛!”

“那你是混哪里的?‘血盟’?‘血旗’?‘飞鹰’?还是‘竹联’?”

“不不不!张哥,我没有混那种。我是学手艺。我师父不准我混那种的,张哥你搞错了。”

“好。我再问你第二,如果是学手艺,为什么五年才学一次?一次要学那么久,还都不同家里联络?你已经搞了几次了,三次总有了罢?”

“四次了。”孙小六嗫嚅着说,“这一次我才刚到家,还没进门呢。”

接下来我再问他:学了些什么手艺?跟什么人学?在什么地方学?学到个什么程度……他通通不答,仿佛趴在臂圈里睡着了一样。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我忘了告诉你,那四个家伙还去找过你师父。”

一听彭师父,他果然发了怵——脖梗儿挺起来、双眼直出去,傻了。反正是耗着不回家,我索性一发不可收拾地编下去:“他老人家找我去,要我好歹打听打听你这些年到底都在谁的门下混。今天你不告诉我,明天他还是要这么问你的;你不如跟我说了,我还可以帮你拿个主意。”

这一招看来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孙小六叹了口气,眨巴几下眼皮,道:“我很为难的张哥你不知道,所以才隔这么几条街,我却已经好几年没去看师父了。”

说到这里,他又打住,过了也许好几分钟,他再眨两下眼,居然眨落了几滴眼泪,起初只是几滴,在遥远的一盏水银路灯映照之下盈盈闪着亮光。接下来可了不得,龙头开了闸口,泪水串成行,沿脸淌下,收拾不住的态势。

坦白说,我没想到一个像孙小六这样愚蠢又怯懦的孬蛋还能有这么大的委屈。在我看来,哭泣——哪怕是婴儿或畜生的哭泣——都应该具有庄严的意义,也就是会使人停止思考、停止观看、停止一切智性活动,而毫不保留地前去抚慰,以便能使之迅速脱离的一种情境。当人因为他者的哭泣而哪怕只是暂时放弃了智性活动,也就超越了智性,这是我认为哭泣的庄严意义。可是孙小六在那样哭泣的时候,我有一种近乎被吓了一跳的感觉,好像目睹长出白发的奇石或者生了四只脚的怪鸡,纯粹出于一种突兀的、难以接受的、对物性的不理解。在那刹那之间,我才发觉我根本不认识孙小六。

“我不像张哥你书读得那么好,又懂很多事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随他们的便;他们要我干吗我就干吗。你知道的张哥,我就是这种人,谁要干吗我就只好干吗。我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可以……”

就在我要问他“他们”是谁,而“他们”又要他“干了什么”的那一刻,从青年公园方向疾驶过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轿车在即将驶过我们面前的时候猛里煞住,车身打横,挡住了整条大巷南来北往的通路。几乎同在下一瞬间,前后左右四门大开,从车上蹿出来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人物。不错,就是上我宿舍去闹谯的那帮猪八戒——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一时之间,我根本没想起前些日子编派了一段奇文瞎整他们一场冤枉的事,反而——十分奇诡地——我掉进了自己刚刚才编织的谎言里,也就是当这四个猪八戒下车站定之际,我还以为他们其实是冲孙小六来的。于是,可以名之为“不知衰”的我居然还拿肘子撞了孙小六的腰眼一下,低声道:“我肏!说鬼鬼到。他们真的来找你了。”

可是开车的那个猪八戒却冲我招了招手——掌心向下、手背朝上,五指并拢,在空气中划两下,叫狗一样地道:“过来!”

“叫我吗?”我瞄一眼正擦着泪水的孙小六,想起自己扯的谎,登时心一凉,嘴里还硬扯:“搞错了罢?”

他们当然没搞错——他们是那种就算搞错了也能把错误说对、改对的人——车身右后方那个绕过车尾的时候用一种类似戏台上的伶工捏鼻子拖长腔地喊一声我的名字:“张——大——春——”

同时右前座下来的那个则“豁浪”一下从后腰或是上衣后衬里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来是不锈钢材质制成的手铐,那手铐也像要先恫吓谁似的发出冰冷的撞击之声。

接着,距离我们这边最近的第四个猪八戒环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什么什么在‘大通悟学’之下?又是什么什么‘密取’?还来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么鸟把戏?今天不弄明白,咱们几个就他妈是猪、八、戒!”

如果不是那副手铐看起来逼真吓人,我本来可以登时回一句:“你们早就是猪八戒了!”可是换了任何人,在当时那个处境,我猜顶多只能像我一样——故作平静、无辜且幼稚地一摊手:“你们是这样欺负老百姓的吗?”

偏在这个当儿,我身旁早已站起身来的孙小六拍了拍鸟崽裤屁股后面沾的灰,步下台阶,一面应声说道:“这——其实不关张哥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说到这里,他停下脚,回头望我一眼,道:“张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该认这个账,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里也不踏实。拜托你跟我爸妈还有我姊说一声,就说大不了进去蹲一阵——蹲一阵也好,省得那些人又来找我麻烦。”后头这两句话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以为这几个猪八戒是冲他来的——在我顺口胡编的故事里,孙小六十二岁那年玩钢筋失手害一个泥水匠摔下十二楼去——而此刻的孙小六正像个大义凛然的侠客一样昂然走进那虚构的故事里去。

我还没来得及分辩,开车的猪八戒却抢先一抬手,阻住孙小六的去路,同时朝我一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秧是哪里冒出来的……”——没待话说完,他下巴颏儿歪了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铐的那人对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铐的和他擦身之际,孙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个反扣,将开车的猪八戒阻挡他的那只胳臂绕成了麻花儿,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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