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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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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署名陈秀美所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书画门”之部中也曾提到:陈光甫为人十分风雅,有搜集法帖碑拓及名家书艺真迹的嗜好,曾斥资百万购买了一批号称“蛇草行书”的新潮派书法作品,持之分赠政商名流,并倩人大作评介之文,发表于报刊媒体。果然鼓吹得力,匝月之间,这“蛇草行书”便轰动全国;非但艺坛称盛,就连不识字的市井小民也知道:当代出了个走笔如舞蛇的大书家——这大书家正是“白邪谱”上紧挨着陈光甫的一人:洪达展。

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里,洪达展之名不只出现在“书画门”之部,也出现在“统领门”之部。所谓“统领门”,顾名思义,即是洪门这个帮会系统中领导阶层的一个专章。无论我们泛称为天地会也好、洪门也好,甚至随俗而讹呼曰“红帮”也好,由于这个系统的组织过于芜杂、结纳过于粗率,自凡是每三五人共有一个抄录了些口诀、手势、仪节之类图文的“海底”,便可自组一会。于是什么小刀会、铁尺会、边钱会、红枪会、斧头会……各种名目的会党都出现了,人人自称洪英、号曰光棍,祖奉万云龙大哥,不争地盘户税的时节皆是天地会兄弟,一旦争起来,各械斗团体之间直似一把散沙。是以《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的“统领门”十分热闹,寓目之下,仿佛每个有姓有名的人物都是一会之首——倘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在同治、光绪两朝之间,安徽盱眙地方就有一个钢鞭会的会首叫“张大春”的。至于这洪达展,字翼开,杭州人,祖上是哥老会的首领,由于四处传播“海底”秘本,宣扬“南会北教”结盟有功,其会首身份成了世袭。传到洪达展的父亲那一代又跻身油电业,经营发电厂致富……

想到这一节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忽然回忆起不知多少年以前在三民书局二楼,以那种“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的某一刻——当时我在这本近千页的书里不断地瞥见“哥老会洪达展”、“哥老会洪达展”这个名字,却怎么也串不成洪达展这个人物的整体印象,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疑惑或困扰,才促使我在未终卷之前转而去翻阅了另一本《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而有趣的体验,使我几乎忘了家父要我辨认“白邪谱”最后的那几个名字的事,反而分心想着:人的记忆多么奇妙?我以为不可能记得的,或者我不认为值得去记的涓涓滴滴会在你全然来不及提防的一刻重新回来,深深地撞击你一下,且狠狠地干扰你正在关心、正在思索或正在着迷的生活。我暂时抛下了洪达展这个名字,俯身从书袋里翻拣出《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和《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两本书,漫无头绪、也漫无目的地翻起来。似乎——是的,似乎我真正想要翻拣的并非书页,而是另一个失落了的记忆的片段。几乎也就在此同时,之前曾经来干扰过我一回的两张脸孔又浮现了——紫色同字脸说的是:“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七零八碎儿。”呼呼怪笑的圆脸说的是:“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没等脑海中这人说完,我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说时浑身上下哆嗦得更厉害了。

那是曾经出现在我硕士论文口试会场上的两张脸。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号上午九点钟。

那天清晨不过四点钟左右的辰光,小五忽然来到美满新城一巷七号,身上穿的居然还是头一年冬天里她送我到龙潭来的那一天穿过的枣泥色长裙,两只辫子像是又长长了,打结之处也仍旧绑着和长裙同色的缎带。我说我见过这条裙子,她说你当然见过,我一年到头不过就那么几条裙子。我说又不是周末,你来做什么。她说来接一个糊涂大少爷进京去赶考。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这天要口试,对于考试,我心里其实没抱半点希望,忘了日子脸上仍觉得挂不住,于是都倔到嘴边来了:“现在才几点钟?”

“要不是前半夜忙耽搁了,我两点多就来了呢。”小五一面往屋里闯,一面喊着,“小六,都收拾好了没有?”

孙小六应了声,也没说好不好,支吾了片刻,才皱眉苦脸道:“徐三哥给的那小册子不见了。”

一听这话,小五的脸色也变了,上牙咬起下嘴唇儿,两丸亮晶晶的眼珠子转转东又转转西,仿佛走失了魂魄,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找去。

我当然知道那是本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像是那种袖珍版的圣经,三边开口的地方染着红颜料,封面黑皮精装。徐老三在村办公室把它交代给我的时候还说过:“你很快就用得上了。”

事实上我的确如徐老三所言,很快就用上那小册子了——只不过用法决非徐老三的本意——在写我那本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的时候,由于(我曾经招认过)参考书籍过于匮乏,不得不信手胡编,有时灵感枯竭,一连几个小时呆坐下来,也想不出一本古籍或一个古人的名字。有那么一天,我随手翻拣徐老三给收拾的那个藏青色包裹,从一条类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底下找着了这黑皮小册子。

那果然是一本十分合用的东西——小册子的每一页都分成上下两栏。一般说来,上栏都比较简略,只注记了些公司行号的名称、地址以及类似负责人的姓名;下栏便复杂多了,通常写着另一个公司行号或单位机构的名称,以及另外一大串人物的姓名,乃至于外号和生平简历,以及三言两语的记事或某些不寻常的商品内容。比方说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上栏)通和汽车音响百货精品中心/台北县新庄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一号/简瑞河

(下栏)九鑫赌具供应站/台北县新庄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二号/简阿猴,松联帮北县一级代表。船骰、折视麻将(附透色镜)、电子侦测及反侦测仪、点式弹跳台布(另备遥控装置)、定时易色扑克(限JQK三种)。〗

这是比较容易辨识的一页,稍微细心思索一下便知道,简瑞河和简阿猴也许是同一家的人,或者就是同一个人。汽车音响百货精品中心是一门生意——也可以说是另一门生意的“招牌”;而所谓“另一门生意”,在这里就是贩售作假赌具给特定对象的行当,且应该与所谓的“松联帮”有些关联。日后我才知道,徐老三借给我这本黑皮小册子其实是有用意的——他怕我踩错了堂口,在原本已经是一笔混账的人生道路上又误入什么陷阱。

可是我却让这本小册子发挥了另一种伟大的作用——它变成我硕士论文的索引簿;每当我想不起一个人名、一个书名、一个地名……总之是闹名字荒的时候,这本黑皮小册子便成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经。

举例来说,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上栏)亲慈妇幼卫生用品专门店/台北市古亭区同安街四十二号/梁城阳、王台生。

(下栏)哥老会台北南区第二分会。入门诀:“要把台北南区分给老弟管理,请问怎么做?”答称:“看着办。”入门再问:“谁看着办?”再答:“哥子亲自看。”入门再问:“各位老弟又如何?”再答:“翻开国语辞典,分座次。”入门最后需说:“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

这一页稍稍复杂了些——却难不倒我。它的意思是,在台北市同安街四十二号挂牌经营妇幼卫生用品店的梁城阳和王台生其实是哥老会台北南区第二分会的负责人。如果不属哥老会成员,而临时有事要请该分会的光棍帮忙,就得在一进店门之后找着梁、王二人,依照入门诀问话。问一句,人自会答一句,总共三问三答,倘若字句皆无舛误,入门求助的最后还要补上一句:“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如此一来,梁、王二人便明白,来者虽不在帮,却是道上混事的朋友,且有急难相求,应该立刻提供协助。这种盘查检核的应对言语显然是从老帮老会那些个繁琐异常的“海底”中所载录的“切口”——也就是黑话——简化而来,一旦深入玩究,其实并无神秘奥妙可言。

但是对于困在美满新城无书可读、无文可引的我来说,这小册子上的任何一个字都像是天赐的奇迹,闪烁着熠耀夺目的光芒。我利用这一页所提供的字句写下了论文第二章的一个片段。这一段原本是要证明,汉武帝将整个汉帝国中央集权的政体巩固起来,形成统一专制之局。然而苦于没有《史记》、《汉书》可资援用,只好自己捏造了下面这样一段——它其实就是从刚才所说的徐老三那本小册子上所登录的文字延展拉长、扭曲捣烂而来:

〖到了武帝元朔二年(西元前一二七年)春正月,此一集权化运动达到了新的临界点。武帝下诏:“梁王、城阳王亲慈同生,愿以邑分弟,其许之。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班固于本纪中遂判云:“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

天晓得,在把“翻开国语辞典,分座次”和“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两句改成“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并将之窜入班固所写的《汉书》的时候,我是多么多么地兴奋和骄傲。

怀抱着同样的兴奋和骄傲之情,我拉开那个旧梳妆台的抽屉,拎起徐老三交代的那本圣经,往小五姊弟俩脸前晃了晃:“找这个么?干吗?你们也要写论文吗?”

在这几句话脱口而出之际,我并没有仔细评量,话里是不是饱含着轻蔑不屑的意思——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可是话里却仿佛有的。孙小六垂下了眼皮,小五则把下嘴唇儿咬得更紧了。她接过小册子去,低声像是跟整幢空屋子说了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我才大约算是明白了那本黑皮小册子真正的用途。小五捧着它,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的文字也是手写的,却像铅印字一般工整,写的是台湾省各县市治地的名称,而在右边另外注明不同的号码。台北市是“1”,台北县是“124”,桃园县是“201”,新竹县是“279”……以此类推,照着地图上的台湾省各县逆时针绕一大圈,回到了基隆市,号码则增加到“1581”。小五没等我在一旁偷眼看明白,径自翻到了注明“201”的一页。这页又是一张用蝇头小楷工笔填写得十分整齐的表格,看来像是依照乡镇区域排列,旁注的号码则分别是“202”、“208”、“219”……直到“274”——大溪镇就在“274”上,小五很快地顺页翻了去,前后搜寻半天,像是把“274”到“278”的五页都背下来那样的熟法儿,却仍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儿,嗫着声道:“怎么是个简本?唉!徐老三也真是的!”

“简本是什么?”我指指那小册子,凑近了些。

半像是赌着气,小五瞪了我一眼,道:“跟写论文没关系的,少爷。”接着,她在标号“277”的一页上打了个折角,合起小册子,道声:“先走再说。”便拎起孙小六先前整好了的那个藏青包裹,扭头朝外奔出去。

彼时曙色未开,天地间仍旧一片阒暗。我跟在小五身后,任由孙小六只手按住背脊,一发朝我全然认不得的路途窜跑——那速度,一如半年多以前被孙小六吸着跑向青年公园的那回一样——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两只脚根本沾不上地,不过是在半空之中前后晃荡着一般假装跑着,可这么假跑了几分钟之后仍忍不住累得慌,胸口一阵一阵地酸疼,仿佛吸进肺叶里的空气全长着细刺,一抽又一抽地烧灼着腔膛里的脏器。就在我快要撑持不住的时刻,前头的小五忽然停了下来,弯身朝路边的一排草丛深处寻看了几眼,觑个准头,探手一抓,连根拔起一团芒草,另只手往草根处的土块儿上轻轻一弹,那土块儿登时碎成像痱子粉一般小的颗粒,纷纷散了——也就在同一瞬间,一颗深灰色,约有鸡蛋黄一般大小的石头从草层和土粉间落进小五的手掌心里。小五摊开掌子,把那石头往我和孙小六的眼前一亮——果真是一亮——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石头不只是灰的,在将明不明的天光底下,居然还显出了带黑夹蓝、甚至泛着些许墨绿的色泽。

“这叫黑蛋白石,待会儿天亮了,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一点一点转着看,就看出来了,它会发出不一样的光。别的宝石就没有这种好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儿把只手往太阳尚未升起的东方伸去,继续说道:“算我们运气不错,是颗原石。遇上了识货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怎么知道草丛里有这种宝贝?”我一把攫过那颗黑蛋白石来,学她一样迎向东方转着看,果不其然看出一片又一片、一抹又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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