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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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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的三位长者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因为我鲁莽发问而不悦,在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手里拨弄着一双银筷子的圆脸老者忽然大笑出声,道:“好孩子!我说是个好孩子罢?到底还是惦记着庆炳兄。”

同字脸的老者接着朝我指了指,附和道:“王所长,此子谦恪恬厚,不闻《易经·谦卦》有谓:‘亨,君子有终’,这才是贵系贵所的风范。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后己,能够以此处世,日后当然能够‘所在皆通’的。”

王所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听来十分夸张的赞美,冲我笑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闹咳嗽闹了几个月,非作个详细的检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请龙教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没什么消息了。”

“敬谦兄名字里有个‘谦’字,这‘谦卦’的卦辞自然是熟极而流了。”玩儿筷子的老者立刻抢道,“既然说到‘君子有终’,我倒想考考敬谦兄了——你可听说过‘君子有终’是一道菜?”

“哦?”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一愣,道,“以伟兄说的可是《齐民要术》引《广志》所述的‘君子芋’?那么这道菜该同芋头有关喽?”

话说到这里,王所长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随即道:“既然大春的论文里也引了《齐民要术》轶文,他一定也读过《齐民要术》的正文,郑教授何不让大春来说。”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王所长之所以倏忽突袭一记是当真对我有着无比的信心,还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么鬼轶文的谎言?正盘算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却听那郑以伟教授又朗声笑了起来,道:“大春要是答了上来,我这教授衔儿也送与你了。”

这一下麻烦了,我的脑袋像是给轰然捣开了一个马蜂窝,里头猛地冲窜出成千上万的嗡嗡祟嚷的翅虫,不得而已地应声扯道:“《诗经·邶风》的《终风》篇说到‘终风且暴/顾我则笑’,《毛传》以为这‘终风’是终日刮的风,不过《韩诗》以为是‘西风’。如果说是一整天刮一阵风,这风就像台风了。按诸地理言之,邶国大概不会刮台风;换言之,倒是《韩诗》所解的‘西风’为可信一些。倘若依《韩诗》所言,那么‘终风’应该就是指大风、狂风、暴风。”

同字脸的龙敬谦教授和圆脸的郑以伟教授同时笑着点了点头,齐声道:“那么‘君子有终’呢?”其中郑以伟教授还像是“做球”给我出手一般地补了几句:“《齐民要术》里既然引出‘君子芋’来,同这大风、狂风、暴风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偏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特的感觉:这两位教授好像不是来考较我的学位资格的,反而是来帮我个忙,准备让我混成一名硕士的。仅此一念掠过,我的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漫声应道:“‘终风且暴’之句在原诗里是个譬喻,所喻者好像是庄姜的丈夫庄公偶尔会狂性发作打老婆,有时候虽然‘顾我则笑’,可始终没把这老婆当个应该疼惜、怜爱的人儿。从这里说起来,终风不只是大风、狂风、暴风,还有坏脾气、发怒的意思,今天我们说‘火大了’、‘光火了’就是这意思。所以郑教授问‘君子有终’是道什么菜,我想就是大火烧芋头罢?”

“而且是大芋头。”郑以伟教授“叮铃铃”夹两下银筷子,乐道,“《广志》上说到蜀汉之地推广老百姓种芋头,以大小分等级,共十四等,君子芋最大,体积近斗。这种芋用大火烧烤,不多时外皮就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可别说它不好吃,老饕才得识味——要吃就吃那焦熟的皮下和半生未熟的瓤子之间有那么薄薄的一层,不软不脆、不甜不淡、不腻不涩,带些炭火味儿,又带些生瓜香,正是君子人的质性、蕴藉。这道菜——呃这道题,大春算是答上来了。”

“算是答上来了。”龙敬谦教授也忙点着头道,“后生可畏,后生果然可畏。”

然而王所长似乎仍不觉惬意,一面翻看着我的论文,一面若有所指地说道:“可是咱们还是得回到大春这论文上看,两位是不是还可以多提些问题?毕竟这里头还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呢!”

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之下立即接道:“我倒是有一惑不解,得请教请教——在你论文的第二章、第二节、第六段讲到了董仲舒和他的《春秋繁露》,可是却没提到主父偃窃稿的故事,这一点极不寻常——”

“对对对!”郑以伟教授也迭忙帮着腔道,“既然要指陈武帝外儒内法,且独擅权术,怎么连《汉书》本传里明明写了的,这么重要的一则证据都漏了呢?”

他们说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发生在汉武帝建元六年,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殿两地闹火灾,董仲舒闭门在家,据《春秋》推演这两起灾变的缘由——这原本是董仲舒个人钻研的一套怪学问。他从秦汉以来的阴阳家那里转借了些灾异、符命的神秘解说,试图迎合武帝喜言天人相感的胃口,以便推广他自己埋藏在诸般神道仪式底下的儒学礼义。草稿写出,还没来得及修改考订,却被主父偃偷了去,背地里奏闻武帝。武帝其实早就侦知董仲舒外饰灾异符命的皮毛、内拥礼乐教化的骨血,所以故意找来诸儒评讲,还特别挑上了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吕步舒一不知此中另有君王的权谋、二不知那草稿竟是本师所作,遂当庭斥之为“下愚”之见。这一下主父偃才说出,此稿出自董仲舒之手。主父偃和武帝这一段“双簧”演下来,当即把个董仲舒下狱问死,随后再“诏赦”一番,吓得董仲舒再也不敢打着灾异的幌子搞真儒学了。

这一段说来容易,可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杜撰论文的那几个月身边根本没有《汉书》,哪里去查引抄录呢?然而,若是坦白承认我连《汉书》都没准备就写成了论文,还来混口试干吗呢?

“不过,”龙敬谦教授没待我答话,径自抢道,“以伟兄,能看出汉武帝外儒内法的门道,已然别具只眼,少引一则材料倒显得清爽。”

“可不?”郑以伟教授把双银筷子朝左掌心里一拍,像个说相声的找着了哏,虎瞪起眼道:“今年我看了十六七本论文,真叫亮眼的观点没有几个,夹七缠八的书抄倒有百把万言。大春这一本的确清爽——”

“而且能遍读那么些珍本、善本的原典,显见花了不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工夫。”龙敬谦教授说着,身躯往椅背里一靠,吁了口长气,'奇‘书‘网‘整。理'提。供'道,“尤其是荀悦那本《汉纪外编》、刘珍那本《东观汉书拾遗》,还有常洵传那本《淮南子竹简考释》,这三本书太难得了。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独我架上的是孤本呢!”

此言一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三本书无一不是出于我的捏造,其中“常洵传”根本是我初中同学的名字——之所以用他的名字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人物姓名的缘故。可是,这位龙敬谦教授为什么会说他也有这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书呢?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郑以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看一眼王所长,作势起身,道:

“那么,就恭喜了罢?”

王所长毫不迟疑地先离了座,同两位教授握手,再绕过长桌的一端,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绽开了笑容,眉心却微微蹙着,道:“恭喜你通过了考试。你先到门口等一会儿,我和两位教授要商量一下你的分数。”

小五姊弟俩一左一右,就像两尊门神一样,面朝外,站在走廊上。听见我出来了,赶忙簇拥过来,怎样怎样问了个热闹,我随便敷衍两句,盯住孙小六的一双眸子,反口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放了我一枪?”

“呃——”孙小六一迟疑,又缩头挠手露出一副孬蛋像,“没什么,放枪的人离得太远,张哥又穿了‘壳子’,不碍事的。”

“我好像昏过去了。”我开始极力想要回忆起脑门摔在石阶上之后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然而无论如何却不能够,仿佛我生命中就有那么一个,以及稍后的两个、三个……连到底几个我都不知道的空洞。在意识的底层,我其实明确地知道:背后飞来一颗子弹也许没什么可怕,真正恼人的是那些个空洞里究竟充填了些什么?“后来怎么了?”

孙小六朝我身后的考堂木门努努嘴:“来两个老头儿,把你搀到这里来的。”

“什么老头儿?是龙教授和郑教授。”小五推搡了他一把,道,“他们不是你的教授吗?”

没等我答腔,孙小六接着道:“有一个还跟姊说:‘真快,都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了。’奇怪,我们又不认识他。”

小五白了她弟一眼,似乎对他那碎碎叨叨的话题十分不耐烦,索性抢着问我:“你自己怎么了?跟着了疯魔似的,胡天胡地乱笑,吓死人了。”

就在此际,考堂的门开了。那身躯极为高大的郑以伟教授当先跨步而出,跟我握握手,道声:“恭喜!”这还不算,扭身他又同孙小六和小五也握起手来,说的是:“辛苦了、辛苦了。”话才说着,我身后一挤——次一个出来的龙教授赫然也是个高大胖硕而挺拔的老汉。他的手比之郑教授既温且厚,握上去的一刹那间仿佛戴上了一只热烘烘的棉手套。握时自不免又是一阵“恭喜”,然而他说完了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半拽半拱地把我拖出几步开外,突然压低声说:

“大春!切记切记——从今而后,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

“什么?”

“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他又说了一遍,那张同字脸上倏忽像掀开一只蒸笼盖儿那样漫出一阵紫气来。我正诧异这人脸怎么会犹似一块调色盘那样,他却抽个冷子昂起钟磬般的嗓子,道:“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七零八碎儿。”

“有朝一日——”郑以伟教授这时依旧用那种枭鸟夜啼呼笑之声横里截过来,道,“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颐呢!”

两位教授说到这里,相互欠了欠身,结果让个头儿几乎高出一指的郑以伟教授先行,龙敬谦教授在后,临去时回头朝小五挥了挥手,再瞄了我一眼,笑道:“好、好、好得很呢!”

此刻之后的事,我只记得王所长一步迈近我身边,脸上挂着笑容目送那两个渐行渐远的魁梧背影,嘴里却叹了口气,沉声道:“要不是碰上这两位惜才如金,你这四年可就算白混了——还有你那本论文,我看还是烧了的好!”

我猜想他此刻的心情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他为我侥幸混到了一个学位而高兴,一方面更为那篇满纸荒唐言的论文而不安——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最顽强骨鲠的疑惑是:两位教授怎么一松手就放我溜过了门槛?带着这个疑惑,我转身朝王所长深深一鞠躬,说了声:“对不起,老师。”我的意思不只是为一篇胡说八道的论文辜负了他的教诲而道歉,也为我带来的疑惑和不安而道歉。在鞠躬的当时,我当然无从解释;此后多年,我更未曾向任何人提及这一点。或许是出于一定程度的蓄意掩藏罢,每当有人问起或向我索取我那本“听说写了三十万字”的硕士论文,我就说“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不值得看的”、“完全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确乎烧掉了手边仅存的几部,有如罪犯淹灭证物一般唯恐残留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但是绝大多数听说过这本一度存在过的《西汉文学环境》的人都以为我这是出于中文系学者必然的行事风格。他们若不是误会我谦抑自持,就是怀疑我拥学自重。这种加诸于我的标签无论出自善意与否,都是不正确的。而我忙着逃亡——对于一个逃亡者来说,任何错误的认识都无须辩解,因为它们总是最好的掩护。

是以我逐渐从意识的深处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个培育我八年的系所、离开了老庄孔孟程朱陆王、离开了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离开了原本我以为可以托蔽于斯、终老于斯的一个华丽古典世界。鞠着那个躬的时候,我在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里跟自己说:“如果我再回来,一定是个骗子。”想必是出于羞惭的缘故——当我鞠了躬、道了歉、转身随小五姊弟俩的背影疾步趋出之际,根本不敢去看王所长的表情。也就在那一刻,我大约恍然悟觉,为什么早上在已然物是人非的宿舍前我会那样一无节制地纵声大笑——其实我是想哭的,只是我不太会哭(也许缘于缺乏练习之故);我从未拥有那种认真哭泣的能力。

从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的口试现场回到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三日家父的书房,只须一眨眼的工夫。这个老人并不知道我大叫着想起来的一切其实已然被我刻意隐瞒了整整九年,他以为我从“白邪谱”中找着了认得的名字,遂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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