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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正传-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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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刘云亭忽然跑到沈从文房门口喊:“兄弟,兄弟,和我去一个好地方,你就可只看你要看的东西。”沈从文正准备问个究竟,刘云亭却拉着他下楼,出营门,径直过河走到那座关押夭妹的庙里。

  庙里驻有川军一个排。刘云亭似乎和他们都很熟。打过招呼,两人朝后殿走去,拐过一个弯,就到了关押女匪首的地方。

  这里极暗,只有壁间搁着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一排栅栏。栅栏里,一个女人背对出口坐在一条毯子上,正借壁间灯光作针线,那份安详、专心致志的神气,和沈从文见惯的普通女人没有两样。

  “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刘云亭对着女人背影喊。

  那女人转身站了起来。一副清瘦秀丽的白白面庞,身段出奇地匀称,为世上所罕见。沈从文怎么也无法将杀人不眨眼的匪首与眼前这个女人的形象联系起来。他想: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就像当年在怀化时,那位会吹箫的二哥一样,受了仇家的诬告?

  女人走近栅栏,沈从文再看时,不禁吃了一惊:一双眼睛在灯光微茫里,正闪射出逼人的寒光,脸上微微笑着,嘴角却挂着一丝藐视一切人类的讥诮。当刘云亭告诉她,沈从文是自己的好朋友时,女人带着怀疑的神气,仿佛在说:只怕未必。沈从文眼里含着怜悯,极力表明自己诚意似的微笑着。

  刘云亭对她说:“他是年轻人,怕羞,你不要那样看他。”沈从文立即有了不平,低声分辩着:“我才不怕谁!你不要喝多了酒乱说!”

  女人似乎放心似地笑了起来,随后用力拉了刘云亭一下,沈从文明白他们有什么话要说,就走开了一点。刘云亭和女匪首低声说起话来。夭妹埋怨刘云亭把先前两人约定的事情忘了,刘云亭则辩解自己曾卜过课,月份不利,动不得。女人带了几分幽怨,将她做好的鞋面拿给刘云亭看,那份柔情,真胜于妻子对于丈失。沈从文越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就作了土匪首领?作为女人的秀美与多情,在她身上都不缺少,比自己见过的那些军官的姨太太,似乎更像一个贤妻良母,却想不到她是这一带做了无数吓人大事的著名土匪!

  见两人还有什么事要商量,却碍着自己在面前不便说的样子,沈从文便向二人告辞。刘云亭将他送出庙门,捏了捏他的手,作成有许多秘密以后再告诉你的神气,又转身进去了。

  回到住处,沈从文胸中仿佛塞进了一团扯不清的乱麻,他无法对眼前的人生事象作出理性疏解。回忆着刚才见到的一切,他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来。那是驻防榆树湾的时候,当地一个商会会长的女儿,年纪轻轻,却得肺病死去。埋葬后,街上一个卖豆腐为生的年轻男子,夜里将女孩尸体从坟墓里挖出,背到一个山洞里睡了三天,再将尸体送回坟墓。这事终于被人发觉,这男子被抓起押送到沈从文所在的军队里来,过堂取了供词,即将斩首。临刑前,这男子一声不响,样子极从容,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沈从文问他脚踝被谁打伤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那天他送女孩子尸首回去,天正落雨,不小心拐了脚,差点也滚到棺材里去了。沈从文又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望了沈从文一眼,作成小孩子不会懂得什么是爱的神气,不再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另一个士兵问他:“癫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

  他不经意地回答:“这有什么好怕的!你怕死吗?”那士兵被伤了自尊心,大声呵责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

  那男子不再作声,不屑理会地笑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不知谁是癫子。”

  …………

  实在的人生掀开了它隐蔽的一角。机缘凑巧,沈从文从这里走了进去。贴近了人生的深层。他感到世俗观念与这实在人生深层存在的距离。他所接触的这些人生现象,全是“黑暗”与“罪恶”。可是在这罪恶背后,却隐蔽着作为“人”的东西。存过“黑暗”,那里面却有着眩目的光明。在当时,他虽然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人眩目,社会一般观念与实在人生的不合处是怎样造成,却感到了有两种相反的东西,在刘云亭、夭妹和那位卖豆腐男子的生命里交织。……在一种胡乱想象中,沈从文睡着了。

  第二天,沈从文得到消息,女匪首夭妹,早上已被川军拖出去砍了头。沈从文大吃一惊,赶紧跑去看时,只见夭妹的尸体已用白木棺材装殓,地下一摊血,一堆纸钱焚烧后余下的白灰。再掉转头来去找刘云亭,他正独自躺在床上,睁眼望着虚空,脸色吓人,谁也不理,什么话也不说。

  沈从文终于从别人口里知道了详情。原来昨晚沈从文离开后,刘云亭和夭妹商量好,由刘云亭设法保她出去,然后取出夭妹埋藏的70支枪和刘云亭原先保藏的60支枪,两人一起上山作大王,谋下半世的快活。到后女人以身相托,两人在监狱里作了一回夫妻。却不料被看守发现,触犯了川军忌讳,众人愤愤不平,以为本军上下军官想方设法弄不到手,反让外人占了便宜。顷刻间一排人上了刺刀,夹道而立,要和刘云亭算帐。刘云亭却不慌不忙,将两支手枪上了槽,指定众人,声言有人和他过不去,手里枪子不认人!川军方才知道刘云亭不好惹,真动起手来,一条命要用几条命换。如果事情闹大了,驻龙潭的筸军与川军人数是十二比一,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只好眼睁睁看着刘云亭大摇大摆出庙门而去。既然奈何刘云亭不得,便立即拿夭妹开了刀。

  夭妹死后,刘云亭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别人也不敢去惹他,以免自找晦气。七天以后,他忽然起了床,跑到沈从文房里,一见面就说:“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是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这事刚过不久,沈从文发现有一种危险正迫近自己身边。原来,司令部那位参谋长是个性变态狂,极好男色,身边的一些年轻士兵已身受其害。当这事暗中沸沸扬扬传到沈从文耳中时,他吃了一惊。他想起过去有一回,晚上去送文件登记簿审阅,参谋长看人那种色迷迷淫邪眼睛,虽也曾起过疑心,却全没朝这方面想。现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沈从文感到了后怕,得赶紧寻找对付的方法,否则,自己将蒙受一辈子洗不尽的羞辱。

  终于,他偷偷地给陈渠珍写了一封信,叙说自己目前的处境,希望能将自己调回保靖。不久,陈渠珍回信说,你不愿住龙潭,就回来,到司令部来作事。沈从文将陈渠珍的意见告诉了张司令官,获得批准,并让他支了三个月的干薪,作为跟随他到川东一趟的酬劳。有了钱,沈从文非常高兴,他可以搭坐小货船返湘西,不必再爬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棉花坡了。这时,刘云亭跑来告诉沈从文,他也要回湘西去,准备和沈从文一道走。问起缘由,沈从文才知道刘云亭最近又和一个洗衣妇人暗中相好。那洗衣妇亲属在张司令官外出时拦路告状。回来张司令官对刘云亭说,这事不行,我们在这里是客军,再这样胡闹会影响军队声誉。刘云亭不服,到处张扬说,这是我的自由,司令不准我作这事,我就请长假回家,玩我的老把戏去。说着说着认了真,果然就去告假。张司令官略加思索,也就准了假。于是,在沈从文的护照上,又添上了刘云亭的名字。两人一大早跑到河边看了船,约定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两人正在楼上收拾行李,楼下有人喊刘云亭到军需处算帐。刘云亭高高兴兴地朝楼下跑去。

  突然,楼下响起卫队集合的哨声,值日副官连喊着“备马”!根据过去经验,看样子又要杀人。沈从文起了疑心:杀谁?土匪?他赶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下看去,刘云亭已被剥光衣服,赤裸着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沈从文的心猛地提了上来,他明白,刘云亭已临近生与死的分界线了。被绑好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曾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伺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

  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份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作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作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帐,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去作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了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

  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不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就被簇拥着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①

  当天下午,沈从文临时涂去护照上刘云亭的名字,依旧上了船。

  路上走了五天。

  一次船停泊在一个地方,沈从文遇上一个玩把戏的人,邀他到时丢钱帮场。到后将赚来的钱用来打平伙,大家饱嚼了一顿。

  又过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见军队正剿一个村子,抱鸡捉牛,放火烧屋,焰烟冲天。

  船近湖南边境小镇里耶时,见一小山羊站在伸向河中的岩嘴上低头饮水。青山碧水,岩石黛黑,岸上水中点缀着一团白雪,颜色极为鲜明。只是那个小生命情怯怯地站在岩石上,下临深潭,仿佛随时都可能掉入水中,又让沈从文替它捏了一把汗。







沈从文传……向人类的智慧凝眸






向人类的智慧凝眸

  从川东回到保靖,沈从文被陈渠珍留在身边作书记。陈渠珍,1882年生,凤凰人,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1907年与林伯渠哥哥林修梅投奔川边大臣赵尔丰,任新军65标队官。其时,英军入侵西藏,陈渠珍上书《西征计划》,得上司赏识,被任命为督队官,一面率军抗击英车,一面镇压西藏土著叛乱。辛亥革命时,陈渠珍率部哗变,挑选湘黔籍官兵115人取道青海返回内地,仅七人生还。1912年回到湘西,督办开河工程。田应诏保奏他开河有功,反而因此旧事重提,被押解送京。得傅良佐担保,回湘西在田应诏军中任副参谋长,主办军官训练团,培植个人势力。1917年升参谋长,兼任第一梯团团长。护国战争发生,田应诏不理军务,湘西护国联军第一军军长改由陈渠珍担任。1920年任湘西巡防统领。

  陈渠珍主持湘西军政后,打着“保靖息民”旗号,锐意整军经武,开办学校、工厂,刺激商业,使湘西一度出现辛亥以后最好的局面。然而对内部却不实行变革,沿袭清代绿营屯田制老例,人民承担赋税极重;对外又不思进取,护国之役,出乒最远不过桃、常,孙中山在广东谋划第一次北伐前,曾派代表与陈渠珍联系,委以“第一师长”职务。陈渠珍请一次客,送代表两千元路费,委任状却压在被褥底下毫无作用。这时,国内联省自治口号喊得极响,陈渠珍便仿阎锡山在山西做土皇帝办法,以“湘西王”自居。

  陈渠珍中等个子,长得一表人材。不留胡子,脸面常年光洁清爽,黄黄的眼珠,很有威严;穿长袍,不戴帽子,留分头,后面拖个尾巴。俗话说,“黄眼珠不认人”,陈渠珍治事严厉,又生性猜忌多疑,却自律甚严,每天天不亮即起床,深夜还不睡觉,年近40也不讨姨太太(后来却娶姨太太一大堆,那是沈从文离开湘西以后的事了)。平时极好读书,以曾国藩、王守仁自许,看书与治事时间几乎各占一半。因此,在他的军部会议室里,放置了五个大楠木橱柜,柜里藏有百来幅自宋及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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